夕阳西下,红橙亮丽,消失的是白天温暖的热情。只剩被余晖拉长的马儿身影,在草原上奔跑着。
马背上的人带了带缰绳,马儿放缓了速度,踢踏着慢了下来。
叶灵绯跳下马背,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腰身,伸手捶了捶腿。
饶是夏季,这高纬度的地方在太阳下山之后,凉意随即而起,侵袭身体。
叶灵绯活动活动身体,伸手拿下了挂在马身上的酒囊——对抗夜晚的寒意和寂寞,这无疑是最好的东西。
已经十日了,距离她对渥魃希许下承诺的期限,还剩下最后两日。
不用远赴北方百户节省下来的时间,还不够弥补她在脱里营帐中照料大家耽误的日子,更别提因为马背上那个粽子而浪费的辰光。
她没有和脱里交代阿斯兰的身份,一则是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糟蹋在口舌上,二是因为她答应了书洛。
阿斯兰的身份太特殊,暂时的隐藏是有必要的。
至于第三点……只怕是她个人的恶趣味了。
这个孩子太锋芒毕露,也太过冲动好胜,而他将来则是要成为一个民族的偶像,所有人的精神领袖。
显然书洛那两名喇嘛太过纵容他了,她只是想杀杀他的锐气,磨磨他身上的尖刺。
这两日,她让他坐在马背上,先是在她身前,而他以自己良好的技术趁她不注意悄悄刺激马儿癫狂,将她摔落马下。再之后,在她身后,他又偷偷的跳下马背想要逃跑。
他在和她对着干!她一直都清楚,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完全压制,让他彻底没有了气焰。
于是,就有了今天驼米袋的姿势。
举着酒囊的手到了唇边又放下,她行上前,伸手将他从马背上扯了下来。
少年被捆成腊肠的身体面朝下趴在草地上,发丝披散凌乱,衣衫沾满灰土,裤子看不出底色,两只脚一只套着鞋子一只光着,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他尝试过他逃跑,然后被她绑在马身后拖拽着奔跑,彻底消耗掉了他全部的体力。
他尝试过绝食,只换来一句,人七天不食死不了。如果他不投降,对方则会把他丢在马身下,准备让他喝马尿。
他还尝试过假装肚子疼,这个嚣张的女人只给他一个识穿的笑容,然后丢下了一句让他不敢再随意动弹的话。
你既然这么想肚子疼,我会让你真的疼到拉在裤子上,但是我不会解开你也不会伺候你,只会将你这样送到书洛身边,让他看看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活佛圣子,是这样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普通,因为养育他的喇嘛们那种期待和崇敬的眼神,因为土尔扈特部一直流传着的话,所以他胆大妄为他任性随意,没人会说他,而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
眼前的女人,不仅仅是在欺负他,而是在践踏他的尊严,将他残存的尊严一点点的消磨殆尽。
尤其是那句活佛圣子,嘲弄蔑视的态度。
他不愿意服输,可是现在的情势,不由他不低头。
一块肉脯伸到他的嘴边,“吃!”
他嗅着肉香,肚子背叛他意志的发出一声轰鸣,抽瘪的感觉从腹内翻涌而上。
他已经三日未进食了,为了和她斗争,保有自己最后残存的尊严。
“我数三下,你不吃,我保证不会再问你。”高傲的声音在他耳边提示着,而此刻的他全身发软,再没有半分的力气,“饿昏了,我就不用在担心你逃跑了。”
这一句话,让他终于张开唇,咬下她送来的肉脯。
刚进口,那香味立即勾引的他忘记了所有,用力的咬着。他不敢抬头看,生怕看到对面女人讥讽的笑容。
叶灵绯擦亮火石,燃起小小的篝火,在火光闪烁中,蜷坐在火堆边,环抱着自己双腿,螓首架在膝头。
火光在眼前闪烁,目光落在跳跃的红艳间,流动间隐隐映衬着一张容颜。俊美无俦,潇洒倜傥,眼尾略勾,风流不尽。
她想他了。
在他身边,她感觉不到自己对他的依赖,可以肆意的说离去,可以放任的将他推离。
如今,天地浩大间,独守火苗的簇簇温暖,她更怀念的是他臂弯间的温度,是他发丝擦过自己颈项间的旖旎。
戒不掉那个人,更戒不掉对他依赖的习惯。
这些日子,她强迫自己不敢想他,就怕心头的软弱会侵袭她的坚强。明天,明天她就能赶回,偷偷的将他身影从深处翻出,悄然摩挲会,应该没关系了吧?
十二日之约,在她强势的追赶下,只剩下最后的两百里地,只要她明日不停的奔袭,应该能在夜晚时分到达。
想到这,她不由轻轻勾起了唇角,枕在膝头轻轻摇着身体。
颈项间痒痒的,风拨弄着发丝,挑逗着她白皙的肌肤,她伸手撩了撩,失笑出声。一向习惯的短发,在这几个月的时光间悄然的长了,已是及肩的柔顺。
“喂,我要喝水。”少年不客气的嗓音打断她的沉思,将她扯回现实,“我好冷。”
挑了挑篝火,看着火焰升腾更大,她这才站起身,将手中的酒囊送到他的唇边,“喝吧。”
她带的水在一路上早已消耗殆尽,只余下这半囊酒。她刚刚举囊就口的时候才堪堪发现,才又缩了回来。
如果省省,是足够支撑明日的。
阿斯兰凑上唇,用力的吮吸着,眼见着她手中的酒囊一点点的瘪下去,叶灵绯抿了抿干裂的唇,没有出生阻止,任他疯狂的灌着。
她这个动作,没能逃过地上敏锐少年的眼睛,眼见着喝的差不多了,他目光落向叶灵绯脚尖的方向,伸腿狠狠的勾了下。
“啪!”她冷不防对方的偷袭,身体一歪,摔倒在地,手中的酒囊斜着飞了出去,最后一点酒水顺着敞开的袋口撒了出来,眨眼间就被大地吸收干净。
她飞快的爬了起来,顾不得膝盖手肘依然隐隐泛着疼,急忙把酒囊抢到手中,只可惜,里面只剩下干瘪瘪的酒囊,在她手中晃荡。
阿斯兰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擦去口沿沙土将塞子堵上几乎已没有残留的酒囊,眼中划过得逞的光芒,“我喝完了,撑到明天没问题。”
看她干裂的唇,现在一定想打死他吧?
刀一寸寸的从鞘中抽出,少年下意识的瑟缩了下,又立即挺起胸膛,绷紧了身体。
看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叶灵绯的手划过,阿斯兰身上的绳索寸寸段落。
没有理会他惊诧的眼神,她还刀入鞘,在火堆旁和衣而卧。
身体上的痛还未消除,根本没有半点睡意,她静静的闭上眼睛休息。能够感觉到对面视线悄悄睁开停在她身上的复杂,懒得理会。
那眼神始终不曾离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喂,你不怕我跑?”
“前几日,你是感情用事才想跑回去看那两位喇嘛,这几天的行路下来我相信你的理智会告诉你谁更需要你,是那两位还是全土尔扈特部的族人。”闭目的人一直未睁眼,放松的躺在草地间,“我答应了汗王和书洛主持在明日前带回你,所以明天我们共乘赶路,快睡吧。”
“你不怪我吗?”少年直爽的性格憋不住事,疑问冲口而出。
“你想我抽你?”叶灵绯挑起一丝眼缝,懒懒的开口,“然后把你揍瘫了,自己累的半死,没水喝还要扛着你回去?”
阿斯兰被噎的半晌说不出话,张张唇正待继续再问,叶灵绯已是摆摆手,“闭嘴,省省口水,或许还能坚持一天。”
风儿呼呼,火苗跳跳,无话的寂静中,少年睁着漆黑大眼,望着火堆边的女人,神色复杂。
“你骑术真差。”坐在她的身后,某人鄙视着她僵硬的动作,表情极度不屑,“草原上的女子驭马如此难看,会嫁不出去的。”
“知道。”身前的人回转头,半点不为他的话所动,“我太瘦扛不起牛羊,胸太小养不起孩子,不够丰满肥壮嫁不了好人家,对吧?”
直接的话让少年的眼光不自觉的往她胸口的位置落去,脸上飞起浅浅的红色,不自在的飞快别开。
叶灵绯哼了下,“早有人说在你前面了,刺激不了我。”
“我没说。”阿斯兰咕哝着,小声的解释。
叶灵绯无所谓的夹了下马腹,不再回应。
蓝蓝的天空,几朵云儿在远山边飘着,蹄声踏溅花草,衣袂猎猎做响。除了高空间偶尔一两声清脆的鹰啼,只剩风声呼呼。
沉默的气氛中,总有人受不了安静。
“喂,你是汗王身边的什么人?”
“你和书洛主持什么关系?”
“他们为什么派个女人来?”
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她哑着嗓子开口,“你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少年再度噤声,手悄然摸上了身边挂着的皮囊,“你喝掉吧,我不渴。”
狠狠的咽了咽,喉咙的干涩已是再也酝酿不出半滴口水,嗓子口犹如火烧火燎的烫,说话都艰难的挤不出声音。
“才是上午,我们要夜间才到,省下吧。”叶灵绯看也不看他手中的皮囊,明白的拒绝。
“你骑的太慢了。”阿斯兰戳了戳她的腰,“我来的话,或许可以提前两个时辰到。”
她索性停下马,跳上他的身后,双手环抱上他的腰身,“你来。”
阿斯兰身体僵了僵,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双手,默默的抖了抖缰绳。
风吹过脸颊,扬起她的发丝,马儿平稳飞驰,果然是比她驾驭的时候快多了,她的脸靠上他的背心,闭上眼休息。
这几日的连日奔波,她全身的骨头濒临散架的边缘,刚才被他一戳只觉得全身酸麻,差点摔到马下去。
现在,是她这十来日间第一次如此的放松,没有了夜难寐的警惕,也没有了颠簸的疲累,心头的防备在一点点的卸下,她静静的闭上眼睛小憩。
马儿的稳行,微风的舒适,竟让她靠在阿斯兰的身后,轻轻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直到日上头顶,金色的阳光打在她的眼睑处,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抬起一丝眼缝。
炙热的阳光下,人更是燥热难当,喉咙几乎要冒出烟了,她眯起眼睛望去,眼前尽是金光耀眼,全身软软无力。
空气中多了几分艳阳的热度,入眠前远方的青山已不见了踪迹,唯有那一望无际的绿映入眼底。
她微微皱了下眉头,手下意识的掏出怀中的指南针,瞬间失色。
汗王宫在正南方,就在她将驾驭马匹的权利转交给阿斯拉之前,这个方向都不曾有过半分错漏,而现在,指针的方向竟然偏移了三十度,针尾飘向了西南。
“停下。”她的手指扣着阿斯兰的双肩,艰难的挤出声音,“你走错方向了。”
少年的脸,平静的往向前方,速度不减反增,“没有。”
一阵风迎面而来,舒爽中带着一股清新的水汽,刹那吹散了艳阳的燥热。叶灵绯的眼越过阿斯兰的肩头,绿色的野草间,明丽清波淋漓,被风刮出层层叠叠的褶皱,飘荡着沁人心脾的甘冽之气。
某人跳下马背,朝着水潭的方向而去,“昨天是我打翻的,还给你。”
不等叶灵绯开口,他掬起一捧水将脸埋了进去,再狠狠的抬了起来,水雾飘散在空中,在阳光下弥漫着七彩的光芒。
当第一捧清凉的水入喉,所有的灼伤感都消失殆尽,她狠狠的擦了把脸,看向身边的少年。
不等她开口,阿斯兰悠闲的躺在了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以前随族长放牧到过这边。我知道你想赶回汗王宫,但是我驭马的能力,应该能赶回这多走的几十里地。”
叶灵绯坐在水潭边,让泉水濯荡着憋闷的脚趾,回首地上少年的面孔,“小子,厉害啊。”
阿斯兰的脸再度泛起了红色,故作老成的板起,“我只是不愿意受人恩惠,尤其是你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到了汗王面前,我一定会将你在路上对我的折磨全部告诉汗王。”
“告诉汗王我扒你裤子逼你吃饭?”她毫不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愤愤,“还是告诉主持我逼你喝马尿?”
“你这个女人嘴巴真坏!”阿斯兰跳起身,离她远远的坐下,“老子不屑欺负女人,不然揍死你。”
“其实你挺可爱的。”叶灵绯慢悠悠的穿上鞋子,“姑娘我不屑欺负小孩,不然那次就彻底扒了你裤子。”
“再说我真揍你了!”圆溜溜的眼珠子瞪了起来,“我十五了,明年就成年了。”
手指勾勾,无赖的某人挑衅着冲动的少年,“来啊,试试。”
深深的吸了口气,阿斯兰用力的别开脸,决定再也不理这个让他讨厌的女人。
天空中,再度传来一声清脆的鹰啼,苍劲的身体盘旋在他们头顶上方,啼声连连。
叶灵绯仰首,冲阿斯兰努努嘴,“真奇怪,这鹰似乎从我们一路行来都在头顶呢。”
“是吗?”阿斯兰疑惑抬头,呆了半晌后不解的问向叶灵绯,“这鹰是有主人的,除非主人命令搜寻敌踪,否则不可能一直跟随,除非我们是它的敌人。”
天空中,鹰啼再一次响起,尖锐刺耳。
叶灵绯和阿斯兰对看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两个人猛的跳起,窜上马背,阿斯兰一抖马缰,马儿如箭般窜了出去,与此同时,鹰啼声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