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掠过颈项,撩起了衣带一根,散散的吹起,凄惨的飘荡在肩头。夜露寒凉,光溜溜的胳膊上鸡皮疙瘩集体起立敬礼。
某人低头,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在刚才的一轮奔跑战斗中,贴身小衣的带子被扯断,垂落的半边衣衫勉勉强强遮挡住半边的胸膛。
再是一马平川,这样的衣服,这样的景象,任谁也能看出她的性别。
“你们有衣服么?”她看着自己的狼狈,挤出傻傻的干笑望着眼前的人。
一旁的青年正想解下自己的外衫,却被为首的人按住了动作,眼神示意中,几人慢慢的后退,直到数米之外。
为首的中年男子看着叶灵绯,眼神中各种复杂的神色闪过,“王妃对不起,我们的衣服不能给您,因为……”
她的目光流转过他的面容,没有错过他在说出这些话时身边人瞬间黯淡的神情,那种眼神中透露着对她的敬仰与亲近,却又唯恐伤害的远离,都似乎在说明着什么。
“你们是那只参加完那达慕大会的人马?”她瞬间在脑海中作出判断,抱着微凉的肩头,声音平静,“那些发病的人是你们送回去的?”
中年男子脸上的神情越发的沉暗,“王妃,我们开始并不知道他们会是感染了天花,否则绝不会往汗王那送,请您回禀汉王,将他们彻底隔离,莫要再管他们的生死。”
“所以你们也没有赶路回北方百户,在这里等死?”虽是问话,已肯定了猜测,“也不敢接近我,就怕把天花传染给我?”
男子沉默不语,半晌后低低垂下了头,“王妃请回,脱里绝不对让北方百户任何一个人越过我的界限去危及整个土尔扈特部。”
她眉头跳了下,“脱里?你是北方百户的百户长?”
“是!”中年人重重的点了下头。
她跳下马,朝着他的方向踏前两步,脱里立即倒退数步,满脸不赞同的看着叶灵绯的动作,“王妃请止步,立即回转。”
她的目光,越过他遥遥的落在旷野中几顶帐篷上,篝火冉冉的跳动,在黑夜中显得那么无力艰难。
“现在,是不是又有人发病了?”她看不到围着篝火休息的人,看不到谈笑聊天的场景,已是心中有数。
脱里叹了口气,眉宇间的愁绪泄露了一切。
想也不想,她抬腿冲向那几顶帐篷,惊起呼声连连。
“你不怕传染给我,就大胆的抓住我。”叶灵绯在脱里伸手的瞬间,甩落一句话。
空中的手顿了顿,就在这迟疑的瞬间,叶灵绯已越过人群,冲到了帐篷边。
手指快速的撩起账帘,人影冲了进去。
地毯上,人影低低的呻吟,被褥下露出的脸泛着诡异的通红,一粒粒红疹鼓胀突起,红疹下的皮肤里,脓疮硕大,一颗接着一颗,甚是吓人。
她放眼望去,一个帐中十余人,各种气味交杂着,说不出的简陋。
默默的退出帐篷,她抬眼脱里的方向,“怎么会这么快?四日前不是才送了一批到大汗那边吗?”
“那日之后,忽然爆发了大面的高热,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人送去大汗那,惊讶的发现有人已经开始起了红疹,这才想起可能是……”他轻叹,“天花。”
“是所有人都倒下了,所以只能集中起来照料了吗?”她从马背上的包袱里翻出药,递到脱里的手中,“这是书洛主持让我带来的,只怕是他也没想到几日之间会成了这般的情形。”
脱里看着手中的药包,愁眉并没有半分舒展,又将手中的药包推了回来。
叶灵绯在火堆边默默坐下,完全无视了脱里脸上的急切,“那北方百户的消息呢?有没有人打探?”
脱里默默摇头,“没有。”
她沉吟了片刻,“我奉汗王之命而来,向北方百户的百户长脱里传达命令:所有人等立即回汗王部落,不得迟疑。北方百户的情况自有我去探查。”
“不行!”话音刚落,脱里已低喝,“北方百户绝不能拖累土尔扈特部,绝不能将瘟疫带给其他人!”
叶灵绯双瞳圆睁,脱里强硬不改,两个人隔着火堆红焰,无声的对峙着。
摘下颈项间的银刀,高举过头,“这是汗王的命令,百户长莫非要抗命?”
脱里的手,慢慢的摸上腰间,刹那间银光闪耀,弯刀划过漂亮的弧线,架上自己的颈项,坚定的望向叶灵绯,“抗命之责,脱里一人承担,但是我北方百户部众,决不能连累汗王和其他人。”
与此同时,身边几人也是同样抽出弯刀,抵上自己的咽喉,“王妃请回,北方百户绝不拖累汗王!!!”
脱里的手更紧了紧,颈项间血痕沁出,“我是百户长,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子民,但我也是汗王的属下,不能……”
手腕,被一只白皙的手掌握上。叶灵绯轻轻摇着头,“你的子民也是汗王的子民,他又何曾会丢下你们?天花于我本人根本没有任何威胁,相信我。”
举着刀的手慢慢垂落,叶灵绯接过青年汉子递来的衣衫批上肩头,在火堆旁坐下。
眼神落在升腾的火焰上,手中的木棍无意识的拨弄着,她心思凌乱,飞快的旋转着。
脱里说的没错,在无药可医的情况下,将他们带回并不是好事,一来旅途奔波,二来受感染的人越多,对整个部落的威胁也越大。
可是放在这里听之任之,几乎是让他们等死,她也做不到。
如此年轻的汉子,如此忠心的子民……
她留下,就不能去寻找活佛圣子,她不留下,让这些没有免疫力的人照顾病人,倒下也是迟早的事。
去留都是难以抉择,肩头只觉得沉重无比。饶是肚子咕噜噜的叫着,还是没有半点进食的欲望。
“王妃,您渴了吗?”脱里短着热热的奶酒,恭敬举到她的面前,“我这就让他们宰杀牛羊,为您烹制。”
望着眼前黄白色的奶酒,她的手忽然抓上脱里的手腕,顾不得香甜的酒泼洒了一身,“你有牛?”
脱里有些莫名,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是游牧民族,自然是走到哪牛羊跟到哪?”
“在哪?带我去,带我去……”她形若癫狂,抓着脱里又蹦又跳,“快点,快点。”
帐篷后简陋的圈中,牛羊安稳而眠,宁谧的休憩着,风儿轻轻,草儿柔柔。突然间,一个纤细的身影在牛肚子下钻来钻去,尖锐的嗓音打破了夜空的宁静,语速极快且颠三倒四,“给我找牛,有痘子的牛;不是不是,是身上长了痘子的牛;也不对,是长了牛疮的牛,懂了吗?”
可怜的牛羊吓的满圈乱跑,杂乱的叫声混成一团,几名青壮汉子手忙脚乱的挥舞着皮鞭,不时发出惊恐的声音。
“那是羊粪,不要抓啊。”
“那是牛鞭,不是挤奶的地方……”
“牛尾巴,扯不得扯不得!”
“王妃快躲开脸,牛拉屎了!!”
鸡飞狗跳的混乱中,叶灵绯终于从牛肚子下面钻出了脑袋,仰头狂笑,“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既然无法逃避,那就让我改写历史吧。”
一头牛,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还有个衣衫不整,银刀霍霍的邪笑女人,这样的场景在夜晚看来格外的糁人。
“王妃,你想干什么?”脱里努力镇定着表情,看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叶灵绯。
擦了擦脸上的牛屎,叶灵绯咧了个笑容,“脱里,我就问你们,如果留下可能是感染天花而死,而按我说的去做,有可能不会感染天花,你敢不敢试?”
面对着这个闹腾了一晚上,没有一个正常表情的女人,脱里的眼神猛窒了下,终于还是缓缓的点了下头,“蒙古的勇士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记得昨天那群狼么?”叶灵绯咬了咬唇,“苍狼的后裔,不战到最后一刻不认输,有你这句话,我就拼了。”
手中的银刀对着脱里的手迅速刺下,当殷红的血迹沁出时,她飞快挑破牛身上的脓疮,蘸了些脓液覆上他的伤口,再用棉布仔细的包裹上。
她看着脱里古怪的表情,微笑道,“这是我最后一搏了,如果明天你身体有异状,整个土尔扈特部就有救了。”
“真的吗?”脱里的疑问写满了面孔,眼神中透着浓浓的不信。
“真的。”也灵绯笃定的点头,却是默默的将脸抬向了夜空。
夜空深邃,看不到边。
是不是真的,她心中真的没底,半分也没有。
她不是医学系的学生,而天花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宣布灭绝,她只知道牛痘能够防治天花,到底是如何行医,种痘的过程又是怎么样的,她根本一无所知。
她赌的,是自己胳膊上那个深深的伤口,既然能够在她身上形成肌肤下的伤口,这必然是一种刺破了皮肤的种痘方法。还有,就是天晓得从哪本书上一扫而过的片刻残存记忆。
历史,真的能改变吗?
天意,真的可以逆转吗?
一夜,就在极度的劳累与挂念中忽梦忽醒,她等待着,等待着奇迹能够出现,等待着脱里身上会长出痘疮。
一个白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黑夜降临,还是什么都没有;又一个白天到来,脱里的伤口已然结痂,还是没有她期待的东西出现。
难道,是她错了?
还是说,这个方法根本就不起效?
她离开渥魃希的身边已经六天了,距离他们的约定业过去了一半的时日,她必须启程去寻找活佛圣子了,可是这里……
望着渐渐落下的太阳,残辉不再散发着热量,只有最后一抹红映着说不出的萧瑟。她远眺着那轮红艳,垂下了头。
脚边的绿草上,低落两滴晶莹的水珠。
短短两日不到,她已亲眼见证了数人的离去,看着脱里他们平静的将人抬上马背,远远的送行,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电视电影中刻画的再生动,都不及亲眼见证的瞬间震撼,那种剥去了所有思想,夺走了呼吸难受,只留下一片空白,和心头仿佛被掏空了灵魂的失落。
活的长久,未必是幸福,因为那代表着一次又一次送别亲朋好友的锥心刺骨,代表着人生劫难未渡完的又一场伤痛。
“书洛,你果然是骗子,神棍。”她握紧了掌心,狠狠的咬着自己的唇,直到那唇色发白,麻木的已失去了知觉。
什么救世主,什么神意选定的人,什么天赐的命运,如果她能做到,为什么还是现在这样?
“王妃!不好了,不好了。”青年汉子在远处叫嚷着。
叶灵绯迅速擦拭了下眼角,轻松的表情挂回脸颊,“怎么了?”
“脱里百户长好像感染了天花,您、您快去看看。”汉子话语间,叶灵绯已飞跑到了脱里的面前。
脸颊通红,显然是发热的症状,脱里喘着气,静静的望着自己的手臂。
手上,几粒脓包疮鼓起,边缘泛着红疹的痕迹,而脓包疮的位置,正是两日前她划破的伤口。
“不是天花,不是天花。”叶灵绯只觉得舌头都颤抖了,重重的抱上脱里的颈项,“是牛痘,我前两日种的牛痘,我成功了,成功了……”
得意的笑声飞扬而起,响彻整片草原,天空碧蓝,苍鹰盘旋,偶尔一两声厉啸,仿若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