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决定坐下,她才发现,想要保持两人间的距离有多么难,想要无视掉他的存在,更是难上加难。
她是他名义上的护卫,彼此寸步不离的关系现在而言只剩下尴尬。以往的亲密在她决绝的选择之后,变成了相对无言的冷漠。
明明知道渥魃希发誓一世效忠俄罗斯帝国,绝不踏入大清境内半步,只要他不愿意,她绝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世界,为什么还要拒绝他呢?
她害怕,害怕自己全情的投入之后,面对的是分离的结局。
她恐惧,恐惧让这个男人占据了全部心思后,她要回归属于自己的世界。
怕忘不了,怕放不下,怕舍不得。
这不是做生意,可以讨价还价,可以商量着谁吃点亏谁占点便宜,她无法用坞恩崎的话安慰自己,只能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后,沉静了所有的气息,偶尔悄然注视他,又轻轻的挪开视线。
“汗王……”
急切的奔马踩踏着草地,人影远远的开始高喊,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朝着他们追赶而来,正是巴特尔。
不等马儿停稳,巴特尔从马鞍上滚下,“汗王,书洛主持请您立即赶回,有要事相商。”
渥魃希眉头微皱,“什么事?”
巴特尔迟疑了下,“前几日来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北方百户中人,有十余人突发高热,本来已经在归途中,但是得不到治疗只好返回这里求医,可是经过检查,他们的病……”
“什么病?”渥魃希眉头紧锁,纵身下马,三两步冲到巴特尔的面前。
巴特尔深深的吸了口气,艰难的开口,“因为路途往返,到这里的时候,有些人身上已经开始出现红疹,逐渐遍布全身,三两天时间红疹便变为了脓包疮,大夫说,说,说……”
一连三个说字,他的脸色也变的惨白无血色,完全没有了一贯的冷静沉稳,“大夫说,可能是天花。”
“什么?”
两个字,三个声音。不仅渥魃希,就连他身边的坞恩崎和塔娜,都瞬间变了颜色,唯一平静的,只有叶灵绯。
厅中
气氛凝结沉重,书洛静静的坐着,口中的经文低低喃诵着,拨转着念珠。
“巴特尔,派人立即将各部首领传回,所有起程的人群一律拦回,按帐篷安置,不准走往。”渥魃希一踏入大门,一连串的命令已下,“只说是我的命令,不要惊扰人心。”
书洛手中的念珠停转,缓缓睁开那双褐色的双瞳,“不必了,我已经传了话。”
“这么说你已经确认了?”
书洛秀美的长发轻晃,轻轻一声低叹,“灭族之灾。”
眼神似有若无的扫过渥魃希身后的叶灵绯,悲悯的双瞳沉沉深幽。
或许,对他人来说这句话不过是对事态严重性的悲观之语,只有叶灵绯的心,被那眼神狠狠的震了下。
别人或许听到的只是他表面,唯有她,深深的明白这其中是什么意思。
天意不可违吗?这是土尔扈特部的命运,他说的灭亡的命运。
“我已经将他们隔离安置了,所有与他们接触过的人都焚烧了衣物,淋撒了药粉沐浴。”书洛抬起眼,定定的望向门外,“但是他们在那达慕大会上究竟接触了多少人,我无法估算,如果疫情蔓延,只怕要不了一个月,我们部族便会灭顶。”
“那便全部杀了。”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策伯尔大步迈入,呼吸声略有些急促,显然是匆匆赶回。
“那如果还有人发病呢?”巴木巴尔亦是风尘仆仆,急急的冲入厅中,冲着渥魃希行礼,“汗王,你召我们全部回来,让我们身处你这瘟疫的中心,我希望你给个合理的解释。”
“他们是在三日前发病,按照天花的病情而言,最少在十日前便已感染,若是在那达慕大会上已传染给了你们,回去不过是多一个部族的灭亡。”渥魃希冷冷的看着巴木巴尔,“你真的想让整个土尔扈特部消亡吗?”
“可我们若是留下,却在这里感染了疫情,你又如何向各部交代?”巴木巴尔低低的吼着,脸色微有些涨红,“若是战场杀敌无所谓,你将我们关在这里等死却太难受了。”
“那你只需远离这里数里地的地方安扎帐篷,任何人不得随意来往,待过个十余日,确认没有感染天花,便可自行离去。”达什敦慢悠悠的跨入厅中,“身为部族之汗,您似乎太过激动了。”
“我激动总好过某人的冲动。”巴木巴尔将目光瞥向策伯尔的方向,“病情未蔓延,已准备动手杀害自己的族人,这难道就是汗王应该有的选择吗?”
策伯尔平静的听着他们彼此之间的言论,对于巴木巴尔锋利的话语,只是冷冷一笑,眼神森森的瞥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巴木巴尔叫嚣着的声音忽然黯淡,在策伯尔冰寒的目光中讷讷的说不出话。
一声冷哼,将厅内的气氛再度降至冰点,“妇人之仁,以部落十万户人性命相抵,还是损失千百人,保我部落安康?”
他说的无情,但是无人敢反驳,良久之后,达什敦才干笑了下,“策伯尔汗似乎想的太过严重,说不定……”
“十余年前,天花席卷十数国,死亡人数一亿五千万人口,达什敦汗似乎忘记了?别说我一个小小的土尔扈特部,日耳曼帝国、法兰西帝国差点举国兼灭,而隔离和杀掉感染者,是至今为止唯一阻止天花蔓延的计策。”策伯尔再度开口,将达什敦的话给顶了回去,“如若将人留下救治,势必要照料,那结果就是照料的人再度感染,再救治,再感染,恶性循环之下,我部落中有多少人可以用来填充?”
“放弃族人,您不怕背负一世骂名?”巴木巴尔冷峻着面容,从牙齿缝中迸着字。
“送族人去死,让我土尔扈特部再无后裔,就对得起铁木真汗留下来的传承?”策伯尔高昂着头,针锋相对,“若要选择,我策伯尔愿背这骂名。”
巴木巴尔还想再争,渥魃希轻抬了下,他抿了抿唇,终于将话憋了回来。
渥魃希的目光转向书洛,眉头紧紧的蹙在一起,形成了深深的沟痕,“那支北方百户的人马可都召回了?”
“没有。”书洛淡淡开口,“我不知道该派谁去送死,只能等汗王下令。”
书洛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仿佛看透了生死,不带半分情感,却远比策伯尔的话更让人心寒。
他不是推诿责任,只是无从选择、因为接下这任务的人,不仅要有必死的勇气,还要有强大的心理承受力,不会在追逐车队的半路间临阵脱逃。
“更何况,这个人选不仅仅要阻拦下那只回程的队伍,因为……”书洛手中的佛珠线忽然断了,木质的佛珠顺着莹润的指尖滴滴答答的落下,滚落他的脚边,“天花的潜伏期有十余日,我无法判断他们究竟是在来时的路途上感染上的疫病,还是从北方出发时便已沾染。”
至此,所有人终于明白他口中送死的意思了。
纵然追赶上那只人马令他们折回这里,可是深入到北方百户中去调查,只怕生还的希望不过一线间。
“往返最少十日,书洛主持的要求太强人所难了。”渥魃希长长一叹,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低垂下头。
站在他身后的叶灵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到了一股苍凉的悲壮之气,难以抉择的取舍。
“何止是勇气,还要有过人的身体和驾驭马匹的能力,即使路上发病,也要坚持回来的决心。”她低低的说出了所有人心中想到,却没有说出口的事实。
“大汗!”沉厚的声音在无声的大厅中回荡,巴特尔单膝跪倒在地,“这个任务给别人我不放心,请您交给巴特尔。”
叶灵绯看到,渥魃希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的捏在一起,手上青筋突起,苍白的骨节咔咔响,发丝垂在肩头,轻轻颤抖。
巴特尔抬起头,声音坚定,“巴特尔马背上的骑术好,身体健壮,八日往返绝没有问题,恳请汗王下令,让巴特尔去阻拦那只队伍和深入北方百户居民间探查情况。”
大厅间,无人阻拦,也无人接话。
“巴特尓,你是先汗王的侍卫。”渥魃希慢慢的开口,声音艰涩,“我身为汗王,不能让你……”
“巴特尔曾对先汗王起誓,以性命护卫汗王一生,为汗王死而后已,这才不负先汗赐我勇士之名。”巴特尔不等渥魃希说完,从容起身,“汗王,巴特尔告辞。”
才提起脚步,冷不防旁边伸来一只脚,生生绊上巴特尔的腿,将那悲壮离去的人硬绊了个跟头,所有凝重的气氛都在巴特尔的滚地葫芦中化为乌有。
一骨碌翻身站起,巴特尔瞪圆了双眼,冲着脚横生出来的方向怒目而视,“您这是什么意思?”
吊儿郎当的抽回腿,懒懒的笑容挂在唇边,蓝色的双瞳没有半点紧张的自觉,而是轻轻抽了下嘴角,“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如何安排自己的行程?”
“如何安排?”巴特尔愣了愣神,有些无措,显然没想到坞恩崎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该不是准备一路狂奔,拦下车后再直奔北方,看到情况后立即返回,不管自身不顾安危,只求能将结果回报给大汗吧?”他弹了弹手指,闲散的靠在椅背上,“然后病发壮烈,让大汗为你一辈子内疚?”
巴特尔直着嗓子,“为部落牺牲,是勇士的行为,大汗只会为我自豪。”
“啧啧啧……”坞恩崎摇摇头,一脸的不赞同,“勇猛之下的结局就是没有半分生还的希望,莽撞的下场就是不懂半分防御的措施,与他们一起陪葬。”
手指一撑椅子扶手,矫健的身体跃了起来,落在巴特尔的面前,“你脑筋太直,行事也不懂转弯,如果他人有三分生还可能到你手中便是一分也无。而我,他人纵是有半分可能,我也能做到五成,你认为这场事你合适还是我更合适?”
巴特尔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人,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也要去?”
手指竖在巴特尔的面前,慢慢摇了摇,“不是我也去,是我一个人去,你太累赘我可没兴趣带着。”
拍了拍巴特尔的肩,他冲渥魃希行了行礼,还是那副懒懒的笑容,“我知道汗王要什么,我会尽量保命而回。”
巴特尔不赞同的抓向坞恩崎的手,“您是汗王的安达,而我只是个侍卫,我去。”
可惜他的手还在空中,面前却空了人影,徒劳的停留。
坞恩崎的身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大厅门前,潇洒的挥挥手,背影被斜斜的阳光投射,拉伸着俊帅的残象,长腿迈动,人出厅堂。
就在他跨出大厅的瞬间,身影忽然站定,侧首右边。
一只小手,细细白白,两根手指,葱葱尖尖。指尖处,正是他衣衫的下摆,就这么随意的捏着。
他目光从腰际滑向手的主人,厅门的阴影中,一张笑的没心没肺的脸灿若艳阳,“大哥急什么?”
“太阳要下山了。”他示意天边那轮红日,“乖,等我回来送你礼物。”
手指依然没有松开的意思,她从门边行近他,歪着脑袋打量,眼中的深沉与脸上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哥刚才告诉我说有五成的把握,我能听听吗?”
坞恩崎眼睛微眯,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暗潮涌动。
他的手轻轻搭上她捏着衣角的手,“放手吧,妹子。”
“其实你一成把握都没有是吧?”叶灵绯的手拥上他的腰身,静静的贴在他的耳边。
笑容重回,坞恩崎揉上她的发,“你想多了。”
松开手,她默默的退后,在坞恩崎以为一切仍将继续的时候,那轻灵的声音倏忽飘起,“大哥你还说让我吃你一辈子的,想赖账不成?”
声音又清又亮,让人想忽略都不行。甚至不等任何人回过神来,她已经平静的开口,“所谓送死,不过是你们没有免疫力,换一个人不就行了。”
叶灵绯站在门口,遥望着渥魃希的方向,“我驾驭马匹的能力勉勉强强,十日回不来,给我十二日时间,但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承诺是……”
在与渥魃希视线交缠间,她悄然扬起笑容,“我绝不会感染天花。”
由始至终,渥魃希的面容都是冰冷如水,沉静如潭,一双眸光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才哑然开口,“理由。”
这么久,她一直默默在站在一旁听着,脑海中搜寻着关于天花的所有记忆。
这个在十八世纪被喻为无药可医的痘状病毒,除了在史书上留下了恐怖的书签外,她是无缘见到,唯一的印象,便只有自己胳膊上那个点状的伤痕。
沉思着,她才慢慢开口,“天花是传染病,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对吗?”
“莫非你种过痘?”一旁的达什敦忽然跳了起来,“还是你出过痘?”
“不可能!”渥魃希眼中威光闪过,“出过痘的人会留下满身的伤疤,脸上亦是坑洼不平,至于种痘的技术,似乎只有大清古法和沙俄皇宫才有。”
他捏着她的手腕,手中的力量让她感觉到渐紧的疼痛,“你脸上和身上,都没有那种可怕的疤痕,你骗不了我。”
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胳膊,隔着衣衫摩挲着那个小小的伤疤,笑容更加的淡定,“你答应过不过问我任何事。”
目光扫过坞恩崎,静静的停留在渥魃希的脸上,“没有十成把握的事我不会做,没有十分利益的事我不会碰。我也和你说过,我是个惜命的人,所以我绝不会让自己涉及半分危险中,你信不信我?”
渥魃希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眼中的锋芒仿佛要看穿她的身体,看透她的心思。
她仰起脸,任他看着,不变的只有眼眸深处的轻松,声音低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我还没有回家,没拿到你给的金银珠宝,怎么舍得死?”
沉默许久的渥魃希终于开声,只有短短三字,“十二日?”
“是,十二日必回。”她重重的点头,还不忘调皮的冲他挤挤眼睛,“到时候别忘了我的好处。”
握着她的手,终于放开,回应她的唯有他坚信的眼神,默默注视。
清冷淡蓝衣袍带着檀香,停在她的身边,那双小手被一只温润的掌心牵引,“我想为你诵经祈福,可好?”
两人的脚步性出大厅,她偏脸看着书洛出尘的身姿,一声低叹,“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