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乎乎的荒山蹲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覆满苔藓的石阶顺着山势,绕过茂密的灌木丛拐了个弯,那座庙宇渐渐被我们抛在身后。
张磊扶着我下山的时候,我告诉他特警是钟致远叫来的,我向他描述我们是怎么发现了獬豸内部的MHC,我怎么让钟致远跑了出去。张磊不明白神出鬼没的门和幽灵信使是怎么回事,我用钟致远的话解释说两个相互套嵌的三维并不是静止的,它们都在运动,就好像你在喜马拉雅山顶上放一本书,书的位置绝对不变,但经过漫长的地质演变,说不定几亿年后你会惊讶地发现书放在一个小岛上。其实书的位置没变,只是喜马拉雅山发生了变化,它被海水淹没,山尖冒出来成了个小岛。
张磊厚厚的眼皮眨了好几下,好像这样就能榨出思维的火花:“哎……可真是……高深啊……”
我又换着方法解释了几遍,还是白费力气,伤口倒是更疼了。要是钟致远在就好了,他不仅会把事情解释得像一加一那么简单,还会时不时地混进几个笑话,让下山的路看起来不那么漫长。
张磊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你说警察怎么就能相信小远哥?要我去报案说有人弄了个小宇宙害人,警察不把我扔进精神病院那都算轻的。”
“我哥当过刑警,应该有些门路比较好说话。”我说。
“杜冰他们停了,快到山脚了。”张磊把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张望道。
他们都停在山脚下,不是在等我们,而是等特警关掉MHC,否则我们现在出去不知道会进入哪个时空,遇到从前或未来的自己,这不全乱套了吗?
“你们看到一个姑娘了吗?”我问杜冰。
他摇摇头:“没有,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他和司马相如牵着手。他大概是向我介绍了司马相如的真名,不过我没花心思去记,这会儿我反而觉得司马相如的名字挺衬那个参过军的女孩的。
“特警被女朋友放鸽子了,哈哈。”张磊幸灾乐祸地说,“钟致恒,你没想过还有被我麻秆儿扶着走的一天吧!”
“就你这还麻秆儿?压根就是个麻团嘛!”我捂着伤口打嘴仗,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过了一会儿,山上传来一声闷响,声音不大,伴着刺啦刺啦的杂音,像是一个闪电球击中一棵树木,或者什么机器跑电被烧焦了。
杜冰担心地往山上望了一眼:“他们没事吧?”
“应该没事,”司马相如安慰他,“我在部队的时候接触过各种爆破物,不是这种声音。”
张磊也附和:“应该是那个古怪的机器总算报废了。”
时空正常了,现在才可以打急救电话。不多久,急救车呼啸着从转弯口向我疾驰而来,我被抬上了担架,大家散了,踏上各自回家的路。
汽车在路上飞驰,行人的面目总是相似而模糊,四年前的世界和任何一个时代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有人说时间实际上并不是直线而是个螺旋形,前进是它的目的,而轮回是它的本质。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一年前的钟致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像他自己。他穿着牛仔裤,帆布外套,看起来一百年都没洗过,而且还打算再穿个一百年。他弓腰低头,一路避开工作人员,轻快地溜进骨科手术室外的医护人员通道口,尽头的感应门正巧开启,三四个身穿无菌手术服的医生和护士从手术室外与走廊相通的洗手室里走出来,里面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钟致远闪身躲进走廊一侧安全通道内,虚掩上老式木门。
“小钟,你这台手术做得还算过得去,下刀没有犹豫。”说话的是个中年医生,五十开外年纪,嘴唇两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钟致恒没答话,跟在他们后面的护士说道:“小钟是不错,我今天才用了三张切口敷贴就把刀口给封严实了。昨天那个实习生做的那台肩关节置换手术,哎哟,跟杀人现场似的,我说您还是别做微创了,改当屠夫得了。”
中年医生微微皱眉:“但是你牵引的时候我看力度有点偏大,这是容易损伤臂丛神经的。”
钟致恒认真地点头:“好的,我记下了。”
“总的来说还可以,”中年医生冷着一张脸说,“要不要考虑留在我们医院?”
“哇,主任开金口啦,小钟你不得了哇!”周围的护士看起来都颇待见这个年轻小伙子,纷纷祝贺。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经过安全通道口时,钟致恒似乎察觉到一丝异样,朝老旧的黄漆木门瞥了一眼。木头门关着,嵌在门上的黑漆漆的玻璃窗默然地与钟致恒对视,仿佛一封不远万里寄来的家书,却只写着“祝好。勿念。”这几个废话般的字。
阿发的卤菜摊生意不好不坏,隔壁的旧书摊生意则要差一点。旧书摊都是那些套路,竖一个烂广告牌左边写“五块钱一斤,学生证八折”,右边写“老板跟小姨子跑了,工人血本无归,精品书大甩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阿发翻过那些精品书,以他小学毕业的学历,从一小段话里发现了二十六个错别字。但摆书摊的小远哥说“文字只是思想的载体,纠结于错别字的人都没有格调”。这话听着挺深奥,阿发有点儿好奇小远哥以前是干什么的,上哪里喝的这些墨水,小远哥有时候说自己当过特警,有时候说在学校里当物理老师,没有一句正经话。
今天小远哥的心情似乎格外好,晒着大太阳,躺在破躺椅上哼了半天歌。他这个书摊有个古怪的地方,在烂广告牌前面放着一个铁皮筒,用马克笔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钱放这里,找零自取。小远哥说这叫“格调”,阿发则觉得此人很有必要去医院看看脑子,今天更是好,整个人横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用半个柚子壳遮在脸上,哼完歌,居然脑袋一耷,睡着了。
一个穿着邋遢校服的中学生慢吞吞地走过来,阿发认识他,他在这里看了半个月的书了,也没见掏钱买过一本。中学生小心翼翼地在书摊前蹲了下来,装模作样地翻了几本,然后拿起昨天翻的那本,翻到上次看的地方,津津有味地读了下去。一个多小时眨眼过去,学生仔脖子酸,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叹息,声音听起来既满足又渴望。他的手指头在书脊上来回抚摸,好像这样书就会自己跳进他口袋里去。
中学生的目光落在一动不动的钟致远身上。这种胸膛均匀起伏的静态似是无声的鼓励,中学生的耳朵慢慢红了起来,他低下头,像得了扁桃体炎那样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手指痉挛地抓着书往衣服底下一塞。谁也没有发现。
阿发摇着苍蝇拍斜眼偷笑:这娃娃偷儿要倒霉了。
中学生直起身,垂着头,像一棵发蔫的豆芽菜。他迅速离开,刚迈了一步,叮,寒光掠过,一把军用匕首钉在他脚尖前面半厘米的地上,刀身像触电一样狂颤。中学生感到小腹骤然胀热,像是要尿。
“钱……”躺椅上,柚子壳底下飘出不温不火的声音。
中学生把身上掏了个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角钱毛票,脸涨得通红,好像扎进沸水里烫过。那个摊主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像有种神秘恐怖的力量,会念咒语,可以让他一瞬间七窍流血而死。
三秒钟的时间长得像一辈子,钟致远荡在躺椅底下的手抬起来,摇了摇:“算了,走吧。”
中学生愣了愣,拔腿就跑。“回来!”背后一声喝。中学生嘴唇颤抖着,千万个不情愿地蹭回来。“把书拿走,揉得草纸似的,谁要?”柚子壳底下的声音发出小范围的回响。
“小远哥,你今天心情真个是不错哇?”阿发问。
“是啊,当医生是挺不错。”钟致远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你在说啥梦话?”阿发问。
“你知道我上了十几年学,记得最深的一句诗是什么吗?”钟致远说。
“啊?”阿发有点跟不上。一群北归的大雁从天上飞过,从湛蓝的天空上投下清澈透明的影子,在灰扑扑的街道、泛黄的树叶、阿发香喷喷的卤菜和遮住脸面的柚子壳上滑行。
钟致远在柚子壳里悠悠地说:“阿发我和你说,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柴门闻犬吠……
想着就发笑,我想起近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跟着钟致远调皮捣蛋,被老头子举着笤帚疙瘩追着满胡同逃,最后的结局是两人双双顶着脑袋上的大包和屁股后面的红印趴在床上,我大概是哭了,拖着两管清鼻涕,钟致远则满不在乎,但迫于老头子的淫威,只好拿出本语文书来乱翻。
“哎,老弟,”钟致远忽然凑过来,“我说,咱俩定个暗号吧,以防不测。”
“以防不测”这个看起来很高深的句子一定是他从电视剧里新学的,我心里暗暗佩服,打算见到胡同里的小伙伴也要找机会说出“以防不测”这个词来,炫耀炫耀。
对于钟致远的提议,我向来是举双手赞成,于是钟致远埋头哗啦啦地翻书,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一拍脑门,登时惨叫一声——拍到了脑门上的大包。他把书塞到我鼻子底下,我当然是不认识的,钟致远念道:“柴门闻犬吠,怎么样?”说完他笑得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家里的破床被他滚得吱呀乱响。他笑够了,跟我解释:“老头子举着笤帚疙瘩,满胡同乱窜,嘴里还汪汪汪地乱骂人,像不像……”他把两只手举在头上充作耳朵,撅着屁股摇头摆尾,我想笑不敢笑,憋得肚子快炸了。
“咦,不像吗?”钟致远不满地看着我。
我畏缩地伸出手指,老头子正叉腰怒目地站在他身后。
急救车呼啸前行,胸口的血腥味透过纱布钻进鼻腔里来,让我想到禁闭室门外钟致远包裹着厚厚绷带的肩膀,不过现在想起那一幕,我心里不再堵得慌,不管谁欠了谁的,出了山神庙,有的是时间去弥补,我们依然是血连着血的兄弟。
疲惫、伤痛和麻醉剂使我陷入半梦半醒的蒙昧状态,恍惚中,我看到半大小子的钟致远又把家里的破音响开得整条胡同都能听见,摇头晃脑地享受他嘈杂的摇滚乐,老头子忍无可忍,虎着脸把音乐给摁了。
辽阔的静谧骤然而起,从地面上蒸腾起来一直升到天上,把黄昏的天空——交接错综的赤金、橘黄、黑紫、幽蓝濯洗出奇异的透明质地,仿佛除了空旷无垠的安静外,天地之间别无他物。
这永恒的瞬间过后,暑气回涌,四散蒸腾,老吊扇在头顶嗡嗡作响,家里那台年龄比我和钟致远加起来都大的冰箱又坏了,买回来的西瓜冰不了,只能当天吃完,我和钟致远把瓜籽吐得满世界都是,眼看老头子又抄起了笤帚疙瘩,我鬼哭狼嚎地跑出家门,跟在钟致远屁股后面大呼小叫地疯跑而过。
老头子瞪了一会儿眼,撂下笤帚,在我们家坑坑洼洼的门槛前坐下来,捡起一把破蒲扇慢腾腾地在手里摇晃。
有一刹那,我觉得他忽然对着我们笑了一下。
回过头,长街上空空荡荡,老屋、父母、不知名的香气浓烈的花树、钟致远,却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