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致远说:“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具体说来,就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蠢得这么彻底。”
柳梦龙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像是要吃人。钟致远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丢到他面前:“物归原主。”柳梦龙捡起纸袋,一个血迹斑斑的乒乓球滚出来,柳梦龙登时愣了。
“庄泰来,那个人是叫这个名字吧?”钟致远说,“你觉得他是为什么发疯,被我——我们,那条胡同曾经所有的小孩,或者包括成年人逼的?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庄泰来实际上是被你柳梦龙逼疯的?”
柳梦龙冷笑一声:“有意思,行凶者经典的神经错乱式辩白。”
“那是你的挡箭牌,不是我的。”钟致远沉着脸,“我只陈述事实。庄泰来是你逼疯的。”
“你胡说!”柳梦龙骤然怒吼着挣扎起来。
钟致远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毫无愧疚地说:“你也知道我弟弟的伤撑不了多久,所以我的耐心不多。你听,我说,明白?”柳梦龙抬起肩膀,又被钟致远踢倒,牵扯到伤口疼得柳梦龙一阵眩晕。
“事情得从张磊家那只大雁说起对不对?”钟致远说,“当年你和庄泰来从张磊家偷走受伤的大雁,养了一阵,后来被发现,张磊爹上门去要,结果被庄泰来撒疯咬了一口,骨头都露了出来。张磊爹气不过,带着几个人把庄泰来打了一顿,当着他的面把大雁拔了毛,活宰了。你觉得庄泰来受这种刺激从此就疯了。但庄泰来发疯,跟这一点关系都没有。”
柳梦龙怒极反笑,面目在愤怒的狂浪下隐约显出绝望的野兽的轮廓:“张磊爹气不过?哈哈哈……人嘴两张皮啊。你怎么不说姓张的老东西是怎么上门要的?敲开门当胸一脚,庄泰来的肋骨断了两根你怎么不说?我一个礼拜以后才发觉,肋骨倒是愈合了,但庄泰来从此得了气胸你怎么不说?他从此一到换季的时候就咯血,你倒是不提了?庄泰来咬他……我要是庄泰来,当时就废了那老畜生!”
“哈!”钟致远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柳梦龙怨毒地盯着他。
“用你的话来说,我要是张磊爹,当时不仅要踹庄泰来一脚,还要把你也给废了!”钟致远正色道,“你知道那只大雁是怎么来的?张磊爹在工地上一个月打了两个人的工才攒钱托人买的!每天回来的时候扶着墙喘你知道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买大雁?因为他听说野雁能补气虚!张磊身体虚,瘦得脱肛,肠子都掉出来一小节!”
“那是他们活该!”柳梦龙咬牙切齿地说,“那条胡同里所有的畜生都是一个样,贫穷就是他们的借口,是遮羞布,是他们的荣誉奖章。真好笑,为什么总有人的脑回路像泡过浓硫酸一样?
“穷就可以使用暴力,可以殴打别人,生了病就必须得到同情和原谅,你不同情就是大逆不道,就应该下地狱。又病又穷的人就可以使用暴力,像张磊爹在庄泰来面前虐杀庄泰来养了很久的大雁,血淋淋的杀戮是报复的最佳方式不是吗?
“这就是我从这个世界学到的真理,穷才是真正的富有,因为人可以顶着穷的盾牌所向披靡!被伤害才是真正的强大,被伤害的人怎么报复都应当被原谅。所有的人都衷心地拥护这个真理。真不错啊,所以你们这些人死了,不正是理所应当的吗?你们应该心甘情愿地死在我面前,而没有任何怨恨啊,我们家——我那个‘生意’兴隆的老妈一直是整条胡同里最穷的人,我经常没东西吃嘛,而且我还是最可怜的人,哈哈哈,我有多么可怜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了,哈哈哈哈……”
柳梦龙一边笑一边捶着地,笑得血从鼻子里喷出来,笑出了滴滴眼泪。
钟致远看着他,有一会儿他没有说话,好像在真理面前无法辩驳似的。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不要拉上垫背的,也不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演讲技巧,黑白颠倒的东西我不会承认。我只说事实:张磊爹上门前我是不是带着几个小子问你们要来着?你们没给,我带着张磊几个去偷,结果张磊跑得慢被捉住了,我回去救他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怂恿庄泰来揍张磊,张磊那时候禁得住庄泰来的巴掌?我要是张磊爹,别说踢断两根肋骨,踢死他都算轻的。”
柳梦龙呆了两秒钟,忽而暴怒道:“他休想!你们逼疯了庄泰来,不要和我装可怜!狡辩!”
钟致远俯视柳梦龙,沉声说:“我们再来说说庄泰来。你觉得庄泰来是被我们逼疯的,那我问你一件事,庄泰来是不是害怕报纸,怕得连看都不能看见?”
柳梦龙捏着拳头不说话,钟致远说:“但没人知道为什么。精神科医生根据你的话猜测可能和他常年收废品有关,但其实不对。否则庄泰来为什么唯独害怕报纸,不怕别的废品?实际上,庄泰来是因为看了报纸上关于杨-米尔斯方程被破解的报道才崩溃的,因为那时候他正好也破解了,却晚了一步。所以他从此就不能看见报纸,这才符合心理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钟致远踢踢地上装乒乓球的纸袋:“那里面还有一份文件,你自己看吧。”
那是钟致远通过韩江雪找了两个精神科的专家进行咨询,然后自己调查和搜集证据,印证推测结果,提出新的问题,反复咨询后的总结。总结上说,钟致远找到了当年废品收购站和庄泰来有接触的工人,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庄泰来精神出现明显问题的时间应当在人头案发现后三四天。当年事情的发生顺序实际上是庄泰来在柳梦龙的央求下偷走张磊家受伤的大雁、一个月后事发导致几场斗殴、两个月后柳梦龙被他父亲接走、又过了一个月庄泰来身边出现无主人头。
但柳梦龙不知道的是,他被父亲接走后不久,庄泰来就和房东终止了租房合同,说是准备回老家了。房东回忆:那时候庄泰来虽然有些神经质,但说话和行为大致还算正常,只是看到桌子上的报纸抽搐了一下。那时候大雁事件已发生,而无主人头还没出现。
海天康复中心的医生也向钟致远证实,庄泰来非常排斥和他人接触,不得不接触时只好深深地低着头,一旦不小心看见别人的脸——或者说,看见别人脖子上的那颗人头,就会引发精神分裂和癫痫,在折腾得筋疲力尽后口吐白沫地晕过去。
如果把人头作为庄泰来发病的诱因,他的病症就很好解释了,因为只要看见人,看到人头,他就很有可能发病,但一个人,尤其是没有自理能力的病人,怎么可能不和任何人,医生、护士、护工、电视上的人、书本杂志上的人、广告海报上的人接触,怎么能避开和任何形式的“人”接触呢?一个害怕同类的人,整个人类世界都是他的病灶。
庄泰来病得很严重,越是用药越是加重,各种药换着用同样加重,加护病房多名护士悉心照料更加加重,他时时刻刻无缘无故地就会发病,而他越是病重,越是无法避免和人接触,在这黑色的循环里被无限的恐怖和精神上无法消解的痛苦日夜折磨,灵魂像一个膨胀到极限的肿块,本应当冰敷,却被放在温暖的炉火上反复烘烤,本应当静养,却被无休止地按摩和拍打。这就是庄泰来得到的全部治疗。
“这不可能……”柳梦龙发出溺水般的微弱抽气声,“我没有错,我大学毕业后工作,就是为了用我自己亲手挣的钱,送他去康复中心,他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我没有错……”
“因为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事实,却不相信事实本身。”钟致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