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既然一直害怕改变过去会对未来产生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长久的沉默后,韩江雪忽然抬起头来,问,“是什么让你又决定向我坦白这一切呢?你不怕告诉了我,也会改变历史吗?”
“因为这个。”赵钱孙举起手,对着光线凝视,“这就叫大河不死,阴沟里翻船。千算万算,居然忘了CTC理论。”
“什么理论?”韩江雪问。
“时间闭环理论。这个理论的大意是说,假如时空旅行的某样东西遇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相互作用会让它返回出发点。”赵钱孙无奈地说,“那天缉毒队门口我遇到了我自己,正当卧底呢,背影看上去还真像个瘾君子。我原以为我有六年时间可以从长计议,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可这还是没有解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韩江雪固执地说。
“不,姑娘,这就很说明问题了,”钟致远说,“如果这六年我在这儿,哪轮得着那个叫李小天的小混混和你套近乎?他压根连见你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我跟你说这么多,是想要你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韩江雪说。
“你得先保证。”钟致远转着眼睛说,韩江雪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寸步不让,最后还是钟致远灰溜溜地摸摸鼻子,败下阵来,“得啦,早知道你是这个脾气,我也就试试。但这个保证我可是认真的,你必须答应。”
“先说来听听。”韩江雪说。
“我本来想阻止你和毒检室那伙人瞎掺和,结果你看,这就是命运,反而把你推给他们白打工三年。”钟致远无奈地说,“我要的保证就是:你很快会在省毒检室见到李小天,我知道那小子浑身都是闪光点,但不管他摇头摆尾地对你献多大的殷勤,你都别理他,别跟他说话,一个好脸色都别给他。小雪,你得跟我保证。”
一个人居然吃自己的醋到了这个程度?韩江雪再次怀疑面前的其实是个克隆人。
钟致远接着说:“这是一个。还有一个,你混实验室就算了,千万,万万,绝对不能和缉毒大队那些老油条扯上一丁点关系,这个非常重要,你也得跟我保证。”
“第三个,”钟致远说起来没完,“就算缉毒队他们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你去帮忙,鉴毒啊,探测啊,分析啊,你的回答永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出外勤,门儿都没有。他们把你保护得跟王母娘娘似的也不行!”
韩江雪好歹是个高学历的法医精英,二十岁以后连父母都不曾管得这么宽,听钟致远絮叨完,她除了反问他一句“咱们俩好像连恋人关系都没确定”,再附赠一声冷笑,没有别的打算。但她正准备横眉冷目地做出回应,却发现这个男人定定地望着她,好像他们之间发生过的远比目前已经发生的那些多得多。但他转眼吊儿郎当地笑起来,好像一条宽阔的河流用浪花藏住心里的暗礁。
韩江雪有时聪明得让人害怕,她仔细地在头脑里检索这些关键字:毒品、缉毒大队、外勤,然后说:“钟致远,我记得你说山神庙的事时,提到过你和弟弟反目的原因是他害得你任务失败,是吗?”
“那次任务失败牺牲了哪几个人,他们的名字是什么?”她沉静专注地望着钟致远,目光像是法医的解剖刀,蛮有把握地把最隐秘的线索从层层表象里挑出来。
钟致远摸摸下巴,嘴巴刚张开一条缝,韩江雪补充说:“你既然骗了我这么久,这一次希望你能坦诚一点。”
钟致远努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低下头苦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肩上的旧伤,本来那场蓄意的爆炸绝不止造成这么点小伤,但房梁落下来的时候有人尖叫着扑了过来。她本该像大熊猫似的被严加保护不是吗?只怪他蠢到家了,没想到经过排查的安全地带实际上是一个精心布好的陷阱。
“你别问了,”钟致远抬起他亮晶晶的胳膊,像是个十足的无赖,说,“我都快走了,就这么点要求,你要不答应啊,我总觉得我的运气会差那么一点,说不定就交待在柳公子手里了。”他说着痛心地捶着心口,“哥走了也不能闭眼啊!”
他的眼神中不小心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意味,透过面具一闪而逝,却打动了韩江雪。她定定地看着他在那儿卖力地演着独角戏,半晌,说:“好,我答应你。”
钟致远立刻停止干号,正色道:“你说的,要算数。”
“算数。”韩江雪点头。
钟致远不放心地叮嘱:“李小天那小子找你搭讪的时候,你一个好眼色也别给他,有多远就躲多远,趁你……”
“趁我什么?”
“趁你……还是个聪明姑娘的时候。”钟致远不知道,这一刻他的目光像阳光下的海面一样深沉和温柔,“六年以后的八月二十三日,如果你有空,可以来这里转转,我请你吃饭。”
“那这回还会不会放我鸽子?”韩江雪一笑。
“放你鸽子的是孙子。”钟致远望着她。
虚空之中涌动起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向钟致远袭来,眨眼的时间,韩江雪消失了,山神庙庙门大敞,钟致恒躺在前院的空地上,柳梦龙对着他掏出一支空的针管。
钟致远拔出佩枪,瞄准柳梦龙的腿部,一枪命中。再一枪,打落他手里的针管。
柳梦龙惨叫一声,跪到地上。
钟致远把枪架在柳梦龙太阳穴上,对躺在地上的钟致恒说:“喂,臭小子,你还好吧?”
钟致恒迷惑不解地看着他。钟致远意识到脸上还戴着面具,但他忽然决定不摘下来,他实在很想看看过一会儿这兔崽子握着自己的手,热切地表达滔滔敬仰之情时,突然发现英雄原来是自己亲哥哥时脸上的惊诧表情。
钟致远撇下弟弟,噘起嘴唇,吹了两长一短三声口哨。哨音消失后不久,“吱呀吱呀”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好像山神庙那扇通往不同时空的暗门坏了,被风吹得来回摇晃。然后陆陆续续的,江夏、顾雨萌、杜冰等,男男女女带着怀疑的神色从那扇被钟致远兄弟二人砸破的窗洞里钻了出来,看到钟致远脸上的面具以后,发现正是六年前找到他们,并下了古怪预言的那个人,不由得喜出望外。
钟致远扫了一眼,这些人里并没有刑天和九天玄女司露,看来各人都得到了与他们相配的结果,擅自摆弄他人生死的人,最后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我们怎么出去?”江夏犹豫地望着门外。
钟致远把两台MHC放到柳梦龙手边,黑漆漆的枪口像他本人的沉默一样具有胁迫力。柳梦龙却冷哼一声,慢慢摊开手,指指自己心脏的部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中弹的手腕上,血液滴滴答答顺着手肘落下,被地面贪婪地吮吸着。
钟致远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针剂,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平静无害。
“神经麻醉剂,还记得吗,你喝醉酒在宿舍外那次,”钟致远说,“你梦见我来找你。但实际上,并不是梦。”
锥刺般的静默僵持,柳梦龙死死地盯着针剂看了一会儿,挪开目光,扫过“死而复生”的众人,眼神冷得像黑色的冰。他下巴上的肌肉慢慢抽紧,硬得像大理石,但渐渐地,他的面颊放松下来,甚至说得上有点柔和。他最后望了一眼针剂,点点头:“好。”
MHC需要人脸、指纹和DNA三重识别才能开启,柳梦龙做完这三道步骤以后说:“一次只能一个人通过。”
“我们真的能出去了?可我害怕……”江夏小声说道。
杜冰望着柳梦龙,他倒不怕,只是不相信:“魔鬼也会发慈悲吗?”
“我先试试看。”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说道。她的身高比杜冰还要高一点,眉眼英挺,她向杜冰伸出手:“你是董双成吗?我是司马相如。”
杜冰愣了愣,下意识地伸出手:“你好。”
司马相如径直拉起杜冰的手,朝门口走去。柳梦龙的手指在MHC上微微动作,懒洋洋地用眼神示意,司马相如和杜冰毫无阻隔地走出门外,一直朝山下走去。江夏惊喜地低呼一声,朝门外跑了两步,又转回来,期期艾艾地望着顾雨萌:“小雨,我在外面等你。”
顾雨萌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江夏在注视下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见顾雨萌转而对自己一笑,便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眼前却骤而飞来一片阴影——啪,顾雨萌甩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再靠近一步就杀了你。”顾雨萌冷冰冰地望着江夏嘴角往下淌的血迹,“滚。”
南柯太守张磊在一旁动了动,他如今胖墩墩的,看上去模样忠厚,一点也没有当年麻秆身材时飘逸动感的身形了。他不知顾雨萌和江夏之间发生了什么,想上去劝架,被钟致远拦住:“该的。”他轻声说。
顾雨萌点了一根烟叼在红艳艳的嘴唇上,涂得乌青的眼睛朝钟致远眨了眨:“多谢。”
钟致远一笑,颇为绅士地微微欠身:“愿意效劳。”
江夏噙着泪的目光楚楚地望了一圈,见没一个人解围,只好捂着脸匆匆从门里走了出去。
钟致远指指钟致恒,对张磊说:“劳您驾,出门后搭把手,把他扶下山。”
张磊应了一声,小心地把钟致恒扶了起来。钟致恒望着这个声音熟悉的陌生人:“你是……”
“我是……特警队的吴明,找这小子很久了。你们先走,后面的事交给我们的人处理。”钟致远不动声色地说,声音里藏着隐隐笑意。
“好。”钟致恒由南柯太守扶着,慢慢起身。
钟致远说:“叫大家都别走远。机器现在只是暂停制造时空接缝,按照数据模型,这个微型三维世界的辐射范围限于这整座山。等我搞定这小子,把机器彻底关停,大家就能真的出去了。”
冷笑像一滴难看的残渍凝固在柳梦龙的嘴角,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凶狠阴鸷,像两条被夺去食物的饥肠辘辘的毒蛇。钟致远却赶苍蝇一般轻飘飘地拂开柳梦龙的视线,笑嘻嘻地说:“真不巧是不是?在职研究生居然也会好好学习。”柳梦龙在暂停MHC机时动了手脚,这个三维内三维的对应现实世界的时间原本是六年后,除了六年前的时空,其他时间点与山神庙都不兼容。柳梦龙改动了出口对应的时间点过后,这些人一旦走出去,就会像他曾经遭遇过的一样,在一分钟内又回到山神庙里,陷入无限死循环。可惜他的打算被钟致远一句话给扼杀了。
钟致远却并不把柳梦龙当回事,他转头对临出门的钟致恒说:“等等。你下山如果看到一个姑娘,叫韩江雪,你让她别着急,我一会儿就找她去。”
人去庙空。
钟致远收起枪,对柳梦龙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先把MHC关了,剩下的出去再说。几条人命肯定是跑不掉了,但鉴于你的特殊能力,估计会有别的安排,不至于一时三刻就毙了你。”
柳梦龙目光森冷,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带着切齿的恨意:“你算什么东西……”
钟致远不耐烦地看看手表:“没工夫和你骂街,要比说话难听输的那个肯定不是我。我还约了姑娘吃饭,你赶紧把那破玩意儿给我关了。”
柳梦龙冷笑起来:“好啊,我告诉你办法,你自己去关吧。”
“行。”钟致远一口应承。他无数个双休日白天黑夜全搭在实验室,目的就是为了不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受制于柳梦龙。
柳梦龙一瘸一拐地退到一边,钟致远照他说的打开仪器顶盖,找到核心元件集成区,仔细辨认一番后,整个人僵在那里:柳梦龙改动了开关系统,把关闭程序与运行程序的元件合二为一,如果关闭的话,会启动超上限的质子加速对撞,目标速度是两倍光速——从推动力上来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MHC因此将超负荷运转,最后引起夸克爆炸。MHC系统的崩溃将使得制造出山神庙这个独立三维的黑洞不稳定而蒸发,蒸发前会带走爆炸物夸克粒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确实算是关闭了MHC,山神庙还原为一座普通的废弃建筑。
夸克爆炸被黑洞吞没前万分之一秒的一瞬间——钟致远粗略估算了一下,钟致恒他们应当已经下山了,但这爆炸对于站在MHC旁边的他自己来说,下场不言自明。
人的天性总是趋利避害,一瞬间里,钟致远脑子里掠过几十个不切实际的办法,他转过乱哄哄的头脑,向后看:他不是必须去死的不是吗,这里有能力关掉MHC的大活人并不止他一个。
“怎么?”柳梦龙看着他冷笑,“大英雄也有想拉人垫背的时候?”
钟致远死死盯着他看了两秒钟,也笑了:“是啊,人总是怕死的嘛。不过偶尔也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柳梦龙知道他打算套自己的话,找出关闭MHC的方法。想到这一点让他满心愉悦,尽管手脚都在流血,但痛苦是猩红色的强心剂,让此刻的愉悦攀上高峰,所以柳梦龙忍不住要先大笑一阵,然后特别惋惜地望着钟致远,几乎都有点同情他了:“真是……呵呵……真是遗憾,MHC没有别的关闭方法,我做东西不喜欢设计备用方案。”
钟致远眉头紧皱,仔细地查看MHC的工作状态。过了一会儿,他纠结的眉心舒展开来,一丝笑意在眼角隐现:他发现了MHC极其隐蔽的暂停机关,可以在三分钟内使MHC处于极低工作效率的休眠状态,两个黑洞形成的稳态暂时中断,这种时空缝隙可容一人通过。
但这个没有指甲盖大的暂定开关旁有一个芝麻粒大的液晶显示屏,上面的数字显示为14/0:在不影响MHC稳态的前提下暂停功能可以使用14次,但目前已经全都用完了。
钟致远想起柳梦龙之前的表情:这疯子绝对是故意的!
“你以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钟致远干脆蹲下来,点了根烟抽,“但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柳梦龙耸耸肩:“聊天的话,我倒是无所谓,你弟弟撑得住吗?”
钟致远脸黑下来,掐了烟扔在脚底下,站起身,宽阔的影子笼罩在柳梦龙脸上:“那我就长话短说。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世面倒还见过一点。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三教九流的人里,像这样的只有你一个。”
“承让。”柳梦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