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风雪山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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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真相(1)

人们常常说来日方长,好像活着的永远不会死去。但一转眼又说人生苦短,好像不抓住光阴的尾巴飞奔,就会大祸临头。

赵钱孙从精神科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照医生的指点到护士站找到了护理庄泰来的护士长。她正忙着配中午给各病房服用的药剂,动作熟练,表情严肃,是个精明强干的中年女性。她象征性地回忆了几秒钟,边三言两语地把情况说给赵钱孙,边念念有词地对着清单在药柜里翻找。在她看来,人死的时候都有点力不从心,都想从一种不存在的高度总结和修补自己的一生,最后的表现却大多是坐在后台听观众席发出的阵阵掌声和赞颂,然后来不及上台鞠躬、发表长长的谢幕词,就疲惫地靠在不起眼的角落睡了过去。所谓临终不外乎这么一回事。

庄泰来和大多数人的区别在于他甚至没有这样的一席观众,尽管事先给他的委托人柳梦龙打了电话,但那天柳梦龙回电说有急事在忙,来不了,于是庄泰来就在几个护士尽职尽责的照顾下独自上路了。在这之前庄泰来大部分时候都不清醒,肺部瘀血,脑部水肿严重,伴有癫痫,所以医生给他开了点吗啡,基本上人是不痛苦的,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整个过程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说道的。说完这些,护士端着罗列着一排排塑料小药杯的托盘走了。

“您是……庄泰来的什么人吗?”赵钱孙准备离开之前,一个小护士叫住了他,在见到赵钱孙回转身一刹那的笑容过后,两片红晕迅速浮上她的脸颊,把几颗雀斑衬得很俏皮。

小护士的眼睛细细的,说话也细声细气,她把一个装药用的纸袋交给赵钱孙,里面装着一个橘黄色的乒乓球,上面印着几滴黑红的血迹。

“我总觉得这个好像不应该扔掉,因为庄泰来的大部分东西都会被扔掉的。但好像也不知道给谁,委托人只要了那只铜雁。我留着好像也不太合适,好像是……”

按理说她不应该多事,一关系到人命总是很容易起争执,大多数人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赵钱孙的目光很温和,小护士拨弄着别在护士帽上的蓝色发卡,犹豫片刻,说:“实际上这个乒乓球是委托人柳先生给的,因为很奇怪,看病人都带点儿水果补品或者花什么的,但柳先生那次来只带了这么一个乒乓球,那次正好是我在庄泰来的病房里,而且庄泰来那时候糖尿病并发心源性休克已经是重度了,抢救过好几次。但柳先生来,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把这个乒乓球塞到庄泰来手里就走了。虽然庄泰来那时候神志也不大清醒,但病人到了这个状态,大多数人探病的时候还是会聊一会儿天,因为就算病人没有反应,但说不定心里面能感受到点儿什么……”

小护士说:“我本来也快忘了这件事了,庄泰来临终的那两天很不太平,虽然以他的状况冠脉搭桥是不能做了,但总还是想救一救。那天一直从晚上十一点多忙到早上两点,实在不行了,只好放弃。庄泰来在B区,那天我在C区值班,听说庄泰来不行了,就过去看了看,庄泰来身边的机器都撤了,就放了个呼吸机。B区值班的同事都累坏了,全趴在护士站休息,我进去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护士长守着。这时候我发现庄泰来手里抓着这个乒乓球。护士站休息的同事说本来想抠下来,因为皮下和内脏都在大出血,到处都是脏的,撤机器的时候给他换了身衣服,这样家属什么的如果来看也不至于太吓人。后来看病人实在抓得太紧就算了。”

“等过了一天我再上班的时候就听说庄泰来走了,柳先生没过来,在电话里说把人直接拉到殡仪馆就行了。我想,大概到底不是亲人吧,柳先生这样也已经很难得了。”小护士说,“我又在B区轮班,收拾病房的时候就看见这个乒乓球落在墙角,也说不上为什么,就给收起来了。”

走出海天康复中心的时候正赶上一场雷阵雨瓢泼而下,粗疏猛烈的雨水冲刷着街道和树木,露出这座城市被长期忽略的底色。赵钱孙有种错觉,他好像走在儿时的驴耳朵胡同里,林立的高楼虚化萎缩成连排的破平房,在雨里躲避奔跑的陌生人湿漉漉的面目下泄露出一丝熟稔的神色……赵钱孙走在自己的回忆里。破落的胡同就像他经常光顾的大排档,熏呛的油烟里透出一股亲亲热热的劲头。

一群顽童踩着水噼里啪啦地跑过去,路人越是纷纷惊叫避让,他们就越开心。赵钱孙也被溅了一裤腿泥水,为首的那个小子,赵钱孙记得他,他一脑袋让大人崩溃的怪念头,哪天他要是老老实实地只丢个石头砸破谁家窗玻璃,大家都要谢天谢地。但他通常只丢自制的响炮,绑在自制的弹簧镖上,还要添一个自己削的改良竹哨子,弹出去的时候仿佛火箭弹,嚣张地呼啸而过,把一个垃圾堆炸飞开来,附近十余户人家没有一个不遭殃的。

他必然哈哈大笑,带着弟弟和一票跟屁虫们抱头鼠窜,他倒是不怕被逮住,只怕弟弟那个小兔崽子逃不掉,所以每次肯定要让弟弟带着他划分出来的“老弱病残”军团先跑,他则带着几员“大将”殿后,所以经常被逮住,光荣挂彩。有一次误打误撞地跑到那个拾荒的疯子家里,疯子一脸戾气,他刚一脚溜出去就被提着领子揪回来,疯子没收了他的弹簧镖发射器,捣鼓一番后还回来,他惊讶地发现射程居然远了三倍。

从此炸垃圾堆的时候再也没谁撵得上他了,他穿着破塑料拖鞋在狭长的巷子里狂奔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

他从疯子家倒腾到许多书看,书多陈旧、残破,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他看得忘记吃饭和睡觉。后来他甚至觉得“疯子”是大家冠给拾荒人的尊称。孩子总是容易保有不顾一切的天真。

手机铃响起,打破时间的逆流,高楼大厦回到倾盆大雨中挡住破败和烟尘,路上奔跑的全都是陌生人。

韩江雪在电话里说:“我必须见你,我知道你没有在戒毒,也知道你不叫赵钱孙,或者说我应该叫你——钟致远先生的克隆人?”

这一次赵钱孙没有打哈哈,雨过天晴,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面上,对着阳光看自己整条半透明的胳膊,说:“好,你约个地方。”

“山神庙。”韩江雪说。

赵钱孙失笑:“姑娘,你真是太能干了,连山神庙都被你查了出来。”

赵钱孙赶到山神庙,这里现在只是一座建废了的不伦不类的建筑,赵钱孙此前已实地考察过多次,地下的楼梯还没被人居心叵测地挖成形,不存在危险。然而他一跨进大门,一支黑洞洞的手枪就从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来,抵在他太阳穴上。

韩江雪冷冷地说:“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建议你先对我进行一次彻底的搜身,”赵钱孙一脸轻松地说,“然后放下枪,咱们进行一次亲切友好的交流怎么样?”

韩江雪半信半疑,她的目光在赵钱孙脸上打量,似乎打定主意让绝对的理性来主导她的全部行动,一如仿生机器人。但机器人的目光不会出现这种极其细微的颤抖,细微却蕴藏难以承受的痛苦。最后她没有放下枪,仍旧满脸戒备地盯着赵钱孙。

“好吧,”赵钱孙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吧,不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克隆人,反正我不是。”他说着拉起衬衫的长袖子,半透明的胳膊吓得韩江雪倒抽一口冷气,“姑娘,你见过哪个克隆人长得我这么晶莹剔透?”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韩江雪喃喃道。

“我就是钟致远。”赵钱孙认真地说。

“撒谎!”韩江雪激烈地反驳。

“真的。”赵钱孙说。

“撒谎!”韩江雪脱口叫道。

“我向爱因斯坦发誓,你的偶像是谁,李时珍?我也可以向李时珍发誓。”赵钱孙歪着头说。

他半开玩笑的语气激怒了韩江雪,这么久以来承受的压力,种种困惑带来的窒息,爱情非但不甜蜜反而迷雾重重的挫败感,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让她恨不得一枪崩了这个浪荡子。积压在心里的话像洪水一样冲出来:

“你绝不可能是钟致远。我看过监控录像,你虽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你们经常同一时刻出现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你怎么可能是他?你不仅不是他,而且别指望瞒过我,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冷血杀手,‘没头脑小姐’、自杀的杜冰和被腰斩的江夏,他们的死都和你有很大的干系!”

发泄了一通后,韩江雪做了几次深呼吸,感到平静和理智又重新回到身体里,赵钱孙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韩江雪说:“别跟我耍滑头,即便你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克隆人,肯定也和克隆技术有关。”

“没头脑小姐”的案子刚出来时,韩江雪根本没怀疑到赵钱孙身上来,她对这个新同事还颇有好感。直到她看到女尸手部的石膏模型被赵钱孙做成了笔筒,而不是供刑警内部研究。虽然可以用粗心大意来解释赵钱孙的这一行为,但韩江雪无意中发现模型弯曲的指部关节被反复摩挲,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用角度尺测量,结果发现中指、食指和小拇指的弯曲角度几乎一样,而食指的弯曲角度却要大得多。人手指自然张开时很少形成这种特殊的角度,很可能是凶手在死者死后故意掰成这样,手指的角度因为尸僵而保持了原状。韩江雪把数据发给信息部的朋友,结合尸体手心的“曰”字形标记和平行线压痕,发现尸体生前手里握着的是一把PPK手枪。平民会有枪?而赵钱孙无意识地把玩模型,难道说他早就知道?

这时DNA比对结果找到了与女尸匹配的司露,可惜没能确认司露的生死,韩江雪从刑警们的闲聊中得知,赵钱孙同样没把女尸是吸毒者的事情公布出来。一次隐瞒是偶然,那两次呢?

“本来即便是发现了这两次情况,我也不会查你,但……”韩江雪没有说下去,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眨了眨,浓密的长睫毛轻轻地上下扇动,赵钱孙偏过头望着山神庙大殿顶上的黑瓦片,避开了这双眼睛里流露出的酸楚目光。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对他的一切产生兴趣,刨根问底的程度比做博士论文还要认真以及敏感。

那段时间韩江雪请莺莺吃了好几顿寿司,其中一次就是为了讨教怎样从电脑上恢复以前的搜索记录。韩江雪发现,柳公子在查人,许多人,他手里应当有一列长长的名单,名单里的人三教九流,工作、性别、家庭、爱好,完全找不到共同点,除了年纪——他们都和柳公子年纪相仿。电脑记录显示柳公子像办案一样,把这些人的背景和社会关系摸得一清二楚,然后存入自己的个人数据库中。而赵钱孙查的东西要简单得多:他只查了一件事,近十年前驴耳朵胡同无主头颅案。那个头颅发现时已经面目全非,韩江雪看着资料库里保存的恢复头颅原貌的三维效果图,想到了司露的十六岁证件照。

“我以为自己疯了,居然拿一个新死亡的无头尸的DNA去和近十年前一颗头颅的DNA记录做比对,”韩江雪冷笑着说,“结果居然完全匹配。”

后来又出现了两名死者,一个为自杀,一个死于不可抗外力,看起来毫无关联,但韩江雪直接在海城全城范围内做DNA比对,发现和司露一样,他们的亲属都没向警方报案失踪。

“不奇怪吗?”韩江雪说,“司露的家里人对她不闻不问,杜冰在国外一时失去联系,江夏和男朋友的关系得不到家里人的认同,两人私奔了,也没人知道下落。不过就算到这时候,我对他们的好奇也远不如对你。还记得我提出来要见你的父母吗?因为我实在很好奇,为什么你双休日既不能值班,也不能约会,事后证明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你居然请人扮演你父母来搪塞我,呵,真是……”一贯的骄傲让人用这样的方式来践踏,美丽的容颜上唯有连连的苦笑。

“我本来不想答应毒检室那边的,但我查了一下你,猜我查到了什么?”韩江雪说。

赵钱孙的假身份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不是之前司露和杜冰的案子里DNA比对情况给了韩江雪启发,或许她惴惴不安的打探也就到此为止了。韩江雪把赵钱孙的DNA在全市范围内做比对,找到了这样六个人:赵钱孙、李小天、钟致远、钟致恒、冯美珍、钟国全。

从比对数据上来看,冯美珍和钟国全是赵钱孙的父母,钟致恒是他的同胞兄弟,而赵钱孙、李小天、钟致远三人不仅DNA结果相同,录入到户籍系统里的证件照也能看出来是同一个人。

“所以我答应了毒检室帮忙,他们认为我的工作经验和对毒品的兴趣能帮上忙,”韩江雪说,“我答应白帮忙三年,利用业余时间,不拿工资。作为交换条件,我要实验室负责人张主任的高级权限,期限是一个月。”

韩江雪举着枪,望着赵钱孙:“你可能不知道,张主任还有一个身份是国安局高级顾问,他的权限比我们想象的要高好几个等级。如果我要使用‘影像流大数据搜索’,全海城范围内,只有他的权限不需要递交层层申请。”

“影像流大数据搜索”是结合城市监控摄像头与大数据的应用技术。那些监控摄像头名义上为实施交通安全监管而遍布全城,再加上银行、公司等地方自设的监控系统,当有目标人物需要调查时,大数据技术会从数不清的监控记录中抓取和这个人有关的全部画面,按照时间顺序和亲疏关系依次分类和排列。最后得到的不仅是目标人物的近期活动情况,连他的亲朋好友也一并会被找出来。由于这种调查涉及个人隐私,只有很高的权限才能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