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意味着什么?总是悲痛、绝望、受难、缅怀等悲剧意味强烈的字眼,但对于现在围坐在一张大会议桌周围的东城区刑警支队的诸位刑警来说,这意味着加班、外勤、泡面和一个个不值得记住的工作日。
没有头的尸体和自杀身亡的年轻画家的照片出现在投影仪上,掌握在警方手里的线索少得可怜,唯一知道的是“没头脑小姐”的死亡时间要晚于“不高兴先生”的出国时间,事实上,在法医鉴定报告出来以后,他们才知道“没头脑小姐”的死亡时间甚至晚于杜冰的死亡时间,所以杜冰必然不可能是凶手。
那有没有可能是杜冰谋划了“没头脑小姐”的死亡,自己事先畏罪自杀、制造不在场证明?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从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刑警在翻阅了杜冰的网络日志、走访了他的朋友之后认为这个小伙子大概捏死一只蝴蝶也不忍心,凶手应当另有其人。这过程中,由于赵钱孙对杜冰父母撒善意的谎言,为调查工作带来了一些不便,好在并没有人为此怪罪他。
现在让警方头疼的问题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是凶手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意外杀害还是谋杀。刑警们的意见倾向于一名凶手,且是谋杀,但缺乏支持这一推断的证据。今天开的例会也主要围绕这个问题展开迷宫般的七嘴八舌的讨论。
也不知哪个缺心眼的把韩江雪推搡到赵钱孙身边,等她满脸不快地想换位置时,大家已经都坐定了,对她投来高深莫测又心照不宣的眼神。现在所有人都认定韩江雪一定是在和赵钱孙谈恋爱,除了韩江雪自己。吃了几顿饭算是谈恋爱吗?
饭桌上赵钱孙倒是少有的风趣幽默,甚至有点贫嘴,让单位同事们看见了肯定要大跌眼镜。但在这讨异性喜欢的、花花公子般的表现下面,总像是隔着点什么。在单位时,韩江雪认为自己有那么一两次窥见了赵钱孙温和得几乎有点老好人的外表下,有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但当这张充满魅力的面孔无遮拦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又像得了色盲,不确定她看到的和真实的情况有多大的区别。
赵钱孙带她去的餐厅,没有一家是她不喜欢的,点的菜品没有一道是她不爱吃的,甚至连座位的位置,都让她挑不出一点不满意来,如果不是笃信科学,她还真要以为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能掐会算,天赋异禀。
她还记得有一次吃完饭,他们两个在步行街上溜溜达达,霓虹灯闪耀,行人来来往往,韩江雪心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空落落的感觉,这时她眼前多了一对耳机,赵钱孙正冲她挤眉弄眼。韩江雪狐疑地戴上,流水般舒缓安宁的小调和弦像一阵轻柔的晚风滑进她的耳朵。吉他的弹拨中,刻意录入的唱片杂音一下子俘获了韩江雪的听觉,随后响起平淡、慵懒而毫不卖弄的女声。
“以前有个姑娘跟我说,逛街的时候听这首歌,感觉自己像个颇有内涵的艺术家。”赵钱孙挑起眉毛,露出一个胸有成竹又带点儿玩世不恭的微笑。
Ride on,See you
I could never go with you
No matter how I wanted to……
直到很久以后韩江雪才明白,当时体内那种一瞬间空落落的感觉是什么。好像某种维生素突然全部流失,体内感到某种意义上的空虚,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药物来补充。而赵钱孙居然知道,这简直令人毛骨悚然。直到很久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像检验报告那样清清楚楚地被韩江雪所了解以后,她才明白那一瞬间不是她感到了失落,而是女性天生的、巫卜般敏锐的洞察力让她觉察到一种近似悖论的体验:她失去了身边这个男人,是的,在她还没得到他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他一次了。
而赵钱孙给她听的这首歌,更像是一针镇静剂。这种她第一次听到名为Trip-hop(神游舞曲)的音乐,它用迷幻的调子稀释了她的思想,消除了她的失落和紧张。后来韩江雪就迷上了这种音乐,蓝光唱片积攒了一大摞,成了忠实的发烧友。
赵钱孙好像有这种能力,像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找到病灶那样,精准地摸清她的喜好。在这一点上,他几乎是韩江雪的克隆怪物。
但更重要的是,有那么一两个瞬间,韩江雪的注意力正被别的什么所吸引,她突然先知般地感到赵钱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再是满脸跑着潇洒劲儿的那副花花公子的模样,而是很不同寻常的。就好像他也不得不失去她了,在他还完全没有得到她的时候。
“小韩,小韩?”王一横作为技侦科主任,叫着韩江雪的名字。
赵钱孙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踢了她一脚,韩江雪才恍然回神:“什么……是的,我们联合信息部做了一个数据模型,把‘没头脑小姐’呈爪形的手与她可能抓握的一切东西进行比对,目前还没有有意义的结果。”
“我们小韩的工作能力很突出啊,想法非常好。”支队长表扬道,“我听缉毒大队那边的消息,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想借你过去半年,开的条件是双薪酬,条件很丰厚啊。”
韩江雪笑了笑,没有作声,赵钱孙面无表情地听着例会内容,左拳压在右胳膊底下慢慢握紧,直到骨节发白。
“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局面就是这样,”支队长总结道,“‘没头脑小姐’和杜冰肯定是有联系,但这联系是偶然还是必然,将对我们的破案过程产生很大的影响。我们的‘没头脑小姐’确定是凶杀,西城区兄弟支队的杜冰却是自杀,所以重担肯定是落在我们肩上,希望大家一定要顶住压力,争取早日破案,大家都辛苦了,散会。”
众人敷衍地应和着,陈员外正和另一个刑警说话。那刑警负责调查抽象派画作《格尔尼卡》的含义,看能不能调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人奔四的年纪,平时上网就喜欢打个麻将,这两天泡在毕加索和现代艺术里苦不堪言,那脸色跟常年胃溃疡似的:“查出来的倒是很多,毕加索光情妇就有七个,当年老婆打小三闹离婚那是闹得满城风雨……”陈员外最喜欢桃色八卦,便津津有味地听起来,一时聚集了好几个听众。
韩江雪对赵钱孙一笑,朝那伙人努努嘴:“支队长如果知道他查的是这些东西,估计要气死了。不仅支队长,连凶手也要气死。”
赵钱孙漫不经心地说:“凶手的水平比他们高不了多少,他看《格尔尼卡》跟我们看也差不多。”
“那你说凶手为什么把‘没头脑小姐’费劲地搬到那里去?”韩江雪问。
“炫耀。”赵钱孙说。
韩江雪一点就透:“炫耀……你是说,犯罪心理学上常说的那种‘炫耀’?”
赵钱孙点点头:“我猜的。”
韩江雪思索着他的话:“就算没有杜冰的出现,我们根据《格尔尼卡》也能查到这个人,早晚会找到杜冰的尸体,案情还是会像现在这样,陷入死胡同。所以从凶手的角度来说,他难道……是想引导我们找到杜冰?然后看着我们一筹莫展,他在两处发现尸体的现场和尸体身上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却留下《格尔尼卡》这个再明显不过的线索让我们查……天哪,他真的是在炫耀!就像大师炫耀他们的艺术杰作那样!”
那样一幅画,震撼、争议、猎奇,种种元素俱全,这不仅是一个凶杀案,甚至称得上是暴力美学的行为艺术,这与《格尔尼卡》所体现的战争的残酷与绝望不谋而合,而凶手的炫耀心理,正如艺术家用巨型画作的方式向人们宣告战争的本质,不仅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更要震得所有心脏都心律失常。只不过一为真正的艺术,一为彻底的病态。
“你在会上为什么不说?”韩江雪问赵钱孙。
“没有证据的推论不值一提。”赵钱孙说。
韩江雪正要反驳,赵钱孙却抢在前面问道:“你要去省毒检实验室?”
“他们请我去帮半年忙 ,”韩江雪说,“但我还没想好。”
“别去。”赵钱孙想也不想就说。
韩江雪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赵钱孙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专横,他有些焦躁地挠挠头发,缓了缓,说:“我是说,你能不能别去?”
“为什么?”韩江雪奇怪地问,“我对毒品在人体内的作用机制还挺感兴趣的。”
赵钱孙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嘴巴张了几次,最后做了个毫无意义的手势。韩江雪等得失去了耐心,微笑着说:“好了,你有心的话周末请我吃饭,别总挤在工作日。我回科里去了,回见!”
下午信息科的同事给韩江雪来电话,问她添加“没头脑小姐”手部数据模型的事宜。韩江雪手里拿着一把角度尺,无意识地敲着石膏模型,说:“莺莺,那些匹配项目先别做,我这里有一组数据,我马上传给你,你给我看看这些数据加上她手上原来的那个‘曰’字形图案和两条压痕,能弄出什么结果来。还是像上次那样,结果别和别人说,先告诉我,我请你吃寿司!……哎,我这里进电话了,寿司的事说定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告诉我一声,谢啦!”
挂了电话又接,“喂”了两声,那头才传来赵钱孙的叹气声。
“你怎么了,唉声叹气的?”韩江雪问。
赵钱孙又叹了一声,韩江雪笑了:“怎么,这是要作诗?”
“如果没有理由,只是我个人的希望——我希望,你不要去毒检室,而且希望你不要问原因,你会答应吗?”
韩江雪握着听筒发起怔来。倒不是因为赵钱孙的话,而是他说话的语气里有一种超乎语言之上的更加真实的声音,这种声音抛开语言的束缚直接在两个灵魂之间沟通。韩江雪想起那个夜晚,热闹的步行街上他给她听的那首过分安静的歌:I could never go with you,no matter how I wanted to……“喂?”赵钱孙说。
“好吧,我答应你。”韩江雪说。
赵钱孙还没来得及高兴,韩江雪又说:“但作为交换条件,你得告诉我你每个双休日都干什么去了,同样的,你别问我为什么想知道。”
她很快如愿以偿,见到了赵钱孙瘫痪在床的父亲和患白内障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