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的背景色像日食时黑太阳散发出来的光,背景乐丧钟长鸣。
目的据说是去往“永生之地”。
游戏名字无关紧要,既然姓史,就叫小史好了。
姓名:小史。
身份选择:影子 稿纸 羽毛。
——影子。反正全都要玩一遍,就从第一个开始好了。
确认:是/否。
——是。
暗红的背景色淡去,小史下意识地揉揉眼睛,视力并没有出问题,而是屏幕蒙上了一层阴翳,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小史选择的角色“影子”,名字和形象很贴切,就是一缕灰色的飘浮物。真是一款让人崩溃的游戏,小史愉快地想。
朦胧的微光从影子背后映出来,小史操纵键盘转身,一面说不出颜色的墙出现在影子面前,墙上嵌着油腻腻的窗,窗玻璃发乌,盘踞着像一挂蜘蛛网的裂纹。光线透过这扇窗时不免被筛掉大半。
吱呀——开门声极为刺耳和失真,像鸟类垂死的凄鸣。这对小史来说是件好事,要不为这个他就不会玩这款游戏。一袭艳俗的紫红色连衣裙像水里的浮游生物那样无知无觉地飘过来,一个女人,头发烫成大波浪,挽着一个矮胖的男人走进门。
这两个游戏人物都没有脸。
两个光溜溜、惨白的椭圆形压迫性地转向影子,屏幕上出现两个选项:待在这里/出去。小史选择待着。点击确认,没有脸的女人扬手给了影子一巴掌,不等小史反应过来,反手又是一掌,电脑前的小史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影子挨打也会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吗?不合理。打完以后,女人椭圆形的脸孔拖动着长卷发甩来甩去,发出高分贝、高频的噪音,这种非人的音色应当是人工合成的,小史不得不摘下耳机,等耳机里的声音完全消停以后再戴上,正赶上那个站在一边、一动不动的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待在这里/出去,选项再次跳出来,女人把没有五官的脸死气沉沉地对着影子,高高扬起手,等待着。
这次小史选择出去。
街道大概是特意做得忽宽忽窄、变形扭曲,影子好像在哈哈镜里游荡。两边的房子形状古怪,像各种动物的内脏,由于不得不挤在一起而满面怒容。一群同样没有脸的小孩子跑过来,拖着一长串回声般来回震荡的大笑。
在“跟上去/不跟”的选项中,小史选择了“跟”,影子追上嬉闹的小孩,似乎是带着一点雀跃的心情,透明度降低了一些,形状也更固定了,能分辨出头和四肢。但小孩子们从影子身边一阵风似的跑过,越跑越远,笑声却不合理地越来越响,好像有人拿着扩音喇叭在耳机里使劲回放。小史再次摘下耳机,感觉心脏有点受不了。孩子们很快消失在变形的街道尽头,影子变得稀薄了,比之前更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
咕咕咕……
一团巴掌大的灰雾从影子体内分离出来,升到半空中,不断收缩膨胀,最后化为一个字:饿。
咕咕咕……
胃里一阵空虚,小史从抽屉里找出半包饼干,啃着饼干继续游戏。这次影子面临的选项是“回去要钱/继续饿着”,小史选择回去要钱。影子回到家门口,这次小史看清了,游戏设计者把房子设计成废旧手雷的放大版,手雷的腹部开了个锯齿形的口子充作大门。整栋房子从内而外都透出无可救药的脏兮兮的黑色。
房子里传出古怪的声音,哼哼唧唧,黏黏糊糊,伴随高高低低的叫声,像一群蟾蜍在雨季的沼泽中跋涉。影子怯怯地敲窗,把体内升起的一朵灰雾从破窗洞里送进去,灰雾变成两个飘荡的字:饿,钱……
一只高跟鞋摔了出来,影子被砸倒在地。
游戏显示:拿到钱。
影子看着钉在手上的高跟鞋跟,另一只手的手心扎进了一枚碎玻璃。影子木然地抖抖手腕,慢悠悠地从地上飘起来。小史不明所以:不是说拿到钱了吗,钱呢?
游戏继续,出现新的选择:继续要钱/离开。
透过脏污、碎裂的窗户玻璃,小史看到女人从床上回过头来,白色的脸变成青色,尽管没有五官,小史却感受到了她的瞪视,他没胃口地把饼干推到一边,点击鼠标,选择离开。
之后是漫长的循环,不断地有新的选择推送到影子面前,但小史越是玩下去,就越是觉得影子实际上没有任何可选择的余地,所有的选择都指向同一个结局,就是影子继续在这条堆满动物内脏般建筑物的街道上游荡。尽管对于小史来说,游戏越无聊、越病态他就越是感到满意,但被折磨了二十分钟后,他也不免受到游戏的感染,感到一阵空洞的绝望正在蚕食他的内心。难道这个游戏就要这样永无尽头地玩下去?
小史的室友拎着午饭回到宿舍,小史拉住他:“劳驾,帮我玩会儿游戏。我去食堂吃饭。”
“怎么玩?”室友望着灰蒙蒙的游戏界面问。
“随便,”小史找出门禁卡和饭卡,头也不回地说,“选项之类的都无所谓,玩下去就行了。”
半小时后小史吃完饭回来,发现室友呆呆地坐在电脑前,买来的午饭已经凉透了。听到动静,室友怔怔地回过头,两眼发直地看着小史:“这是什么鬼玩意?你从哪儿找来的?”
“这你别管了,”小史说,“玩得怎么样了?”
“它……”室友指着影子,“这团鬼玩意儿到底要干什么?”
“去什么‘永生之地’。”小史半开玩笑地答道,食堂里的热闹空气和密集的人流消除了游戏带来的不良影响,他说,“我自己玩,你该干吗干吗去。”
又是遥遥无期的半个多小时的游荡,小史的情绪再次跌回谷底,影子比他还要绝望得多,它扭转身体仓皇四顾,头部下方划开一个圆口子,露出身体背后的景色。这算是在哭?小史不太确定,因为随着影子张大嘴,身体大幅度地拉伸、收缩、绞缠、摇摆,耳机里传出来的却是呼呼的风声,声音强烈迅疾,似乎能把摩天大楼连根拔起,但游戏里的长街上,连一根草都没动一动。
这个游戏没一个地方符合正常人的思维。
风声呼啸不停,在小史快要崩溃得砸了电脑时,街道旁的一扇门颤颤巍巍地开了,两只眼睛从门缝里露出来。小史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看见眼睛这种人体器官还会这么亲切,尽管眼睛的主人是个浑身缠满绷带、渗出斑斑血迹的木乃伊。
木乃伊朝影子伸出一只缠满绷带的细长胳膊。
小史正等着游戏跳出“接受邀请/不接受”的选项,没想到影子向后退了两步,然后犹犹豫豫地朝木乃伊飘了过去,完全没给玩家选择的机会。
这还是太……不合理了。小史握着鼠标愤愤地想。不过越不正常越好。
木乃伊的房子是用形形色色的空塑料瓶堆起来的,室内糊了一层泛黄的报纸,似乎这位木乃伊还兼职收废品。或许是游戏设计者调整了清晰度,又给这个场景打了一层光晕的关系,木乃伊的房子看起来还不错。
木乃伊拦腰捞起软塌塌的影子,轻轻地放在一只烂了一条腿的矮凳上,凳子不停地摇晃,木乃伊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一只生锈的铁皮水桶,垫在凳子下面,影子勉强坐稳当了。
咕咕咕……
影子肚子不懈地叫唤,木乃伊动作迟缓地给影子倒了杯水,盛水的脏杯子是用可乐瓶的下半截剪的,水上漂着一层可疑的油光。小史正在喝茶,看见这水默默地放下了玻璃茶杯。
咕咕咕……
影子难堪地别过头。木乃伊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消失在房子晦暗的角落深处。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木乃伊驼着背,直僵僵地走到光线底下,朝影子伸出手,一个黄澄澄的小蜜橘落在影子的手心里,像一个油亮的咸鸭蛋黄。
影子收回手,看着蜜橘,屏幕外,小史发出作呕的声音。
“怎么了?”室友问。
“没事。”小史摇摇头。
蜜橘上有一个黑色的虫眼,一条蠕虫从洞里探出头来,诡异的是这条虫倒是长了一张好端端的人脸,看上去还挺和气,笑眯眯地望着影子。
吃橘子/不吃。
小史忍着恶心,毫不犹豫地选择不吃。
于是影子双手合拢,捧着蜜橘,把它贴到自己心脏的位置。如果一个影子有心脏的话。
游戏画面定格在这里,铁锈红的背景色像潮水一样回涌,洗刷掉所有的图像,半透明的对话框缓缓浮现出来:游戏失败,永生之地已关闭,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游戏足够病态,不枉他冒了那么大的险。小史满意地按下“存档”键,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