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皮火车
7205000000013

第13章 歌(3)

其实,除了这两虎相争,还有杭州的西湖音乐节、上海的爵士音乐节、成都“热波”音乐节等,都是潜力很大的各方诸侯。杭州的演出环境好得无处可比,且当地的媒体大力推动,城市有钱,文艺青年海量。我参加过第一届西湖音乐节,吹着西湖上的风,唱《南屏晚钟》,很天人合一的。上海一直很洋派,爵士乐受众群体广阔,爵士音乐节应该有越来越牢固的市场,而且上海是最讲商业规则的城市,看演出的消费能力最大,足可以养活一个长寿的好音乐节。成都有它相对独立的巴蜀文化,有地方自豪感,当地人也呼唤属于自己本土的狂欢。还有“十三月”唱片公司的“民谣在路上”,这是个流动的音乐节。它胜在有自己不变的理念,有“榕树下”的资助,2010年大篷车一样地南北流窜,演了十多场,很吉卜赛、很浪漫。他们瞄准音乐厅、剧院,在谋求更强大的中产阶级市场。

以上这些音乐节是“摩登”、“迷笛”之外的另一方天地。一方水土养一方的音乐节。它们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它们的壮大,使音乐人能有更多的选择,也使得观众不用总是朝圣一样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看演出。

度过了2010年井喷式音乐节盛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音乐节、音乐人、消费者将要共同成长,任何环节有所缺漏,都狂欢不起来。观众买票,要求演出阵容强大,主办方没钱,难为无米之炊,音乐人争取舞台机会,又不能开价太低。三角恋爱啊,大家相互扶持吧,我们需要赚钱过日子,也需要偶尔地忘我一回。愿唱歌的人、买票的人、赚钱或者赔钱的人,都能在音乐中得到快乐。

曾经很蓝调

在中国,十个搞摇滚的,九个是弹吉他的;十个弹吉他的,有九个曾经迷信过布鲁斯音乐。有一段时期,我们理解的即兴音乐,就是坐在那儿弹一些掺杂着降咪、降西的音阶套路,仰着头,闭着眼作陶醉状。

记得在圆明园,有一回,我跟几个吉他手一起“布鲁斯”。一曲弹罢,座中一小姑娘夸奖我们:“你们的这段布鲁斯真精彩,能不能再来段蓝调?”弄得几个吉他手当场就傻掉。其实真正的布鲁斯时代早已远去,就像诗歌属于唐朝,而词属于宋。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有一位盲人布鲁斯音乐家莱蒙·杰佛逊(Blind Lemon Jefferson),他每天晚上去芝加哥的小酒吧表演,挣来的钱就拿去喝酒,还喜欢朋友们开车带他满芝加哥地兜风。有一次他喝多了,风雪中回家,迷了路,冻死在街头,手和吉他粘连在一起,无法分开。布鲁斯· 莱蒙·杰佛逊(Lemon Jefferson,1897—1929):1920年代最受欢迎的布鲁斯歌手。属于又穷又颓的人,一个好心的人,一个善良的人,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独自哭了,这就是布鲁斯。在中国的老上海,也曾经有布鲁斯的土壤。你听现在的老黑胶唱片,白光的歌,“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那种又妖艳又哀婉的老女人。白光虽然很少原创,但她唱出了真正布鲁斯的感觉。

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布鲁斯只是一种模仿秀而已。我们也颓废,但没有供普通人低成本喝醉的小酒馆、小酒吧。像我在汉堡去的酒吧,里面还有很多大爷大妈,消费很低,而在中国,酒吧只是被作为猎艳的昂贵陷阱。像我们这些唱酒吧的人,工作之外,也根本不会去那儿娱乐。

但中国太大了,也有例外。比方说,在民谣界圈内排行榜上,大哥级的人物赵已然,又称赵老大,堪称当代最蓝调的人。他保留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浪漫颓废的传统,而且至今很穷。他在舞台上叼着一根烟,拿着一瓶酒,唱邓丽君、唱《再回首》,感觉就是一个男白光重新回来。赵老大的《站台》,那是真正贾樟柯的“站台”。他的口头语就是“我老啦,唱不动了”,但他会以自己的全部身心向一个高音冲锋,就差一点儿,然后雪崩一样颓下去。

真正的蓝调是一种自我燃烧、自我摧毁。就像浪漫主义者本身,也是自掘陷阱者,所以布鲁斯不在三里屯,也不在衡山路。它需要贫穷、浪漫、才气,以及小小的自暴自弃,一个破罐子摔出来的声音。埃里克·克莱普顿(Eric Clapton)无论怎么著名,在音乐上也无法超越那个冻死在芝加哥街头的、黑暗的盲人音乐家。

江南梅雨愁煞人

前一阵,住绍兴,日日大晴天,问当地人:“江南梅雨季节哪去了?”答曰:“今年乱了,取消了。”心中暗自庆幸。

但要来的总会来,端午节后,雨开始了,不舍昼夜。楼下的东西长出了绿毛,摸哪儿都湿乎乎的。上网看,到处都是有关雨还有洪水的新闻,虚拟世界、现实世界一片泽国,只能在楼上的房间里狗熊一样地兜圈子,南窗邻河,雨声噼噼啪啪,北窗对面是铁皮屋顶,雨落叮叮咚咚。醒时下,梦里下,下得人要得抑郁症了。

这时候,专家忙着出来解释了:全球某变态的气候在捣鬼。其实,谁也没说这场雨有什么政治意图,专家操心怕人民瞎想。绍兴有大禹陵,我曾去拜访,庄严朴素。本地人都亲切地称他为“大禹菩萨”。大禹的爸爸鲧,治水是以围堵为主,结果治水失败被杀。而大禹更重视疏导,不是堵塞,让人说话,让水流动,且三过家门不入,不是怕大奶,是真的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生活还是要继续,冒着雨,去杭州听“西湖音乐节”。现场草地泥泞,走上去,一摇一晃的,仿佛红军过草地。别管英国还是美国大牌乐队,演出时,老天不买账,一样大雨倾盆。一个陌生的姑娘打了一把伞,罩在我头上,彼此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演出。

等胡德夫老师上台,雨刷的一下就停了,胡老师唱《美丽的稻穗》,台下都是最文艺、最和平的都市男女。他们盼着雨停下来,音乐响起来,大家聚在一起是因为欢乐,享受西湖的夜色、好空气。

但愿更大范围的中国,也能如这西湖旁的音乐舞台,人们只为美聚集在一起。然后,还可以各自回家,做属于个人的自私的桃色美梦。

上海滩唱上海歌

“十三月”和“榕树下”的“民谣在路上”巡演到了上海金桥站。2011年6月17日,先举行了一场“民谣高峰论坛”,一个长方形的会议桌,几十人围坐,包括各地方台的音乐DJ、著名乐评人,Live House(现场演出场所)经理等。民谣歌手,只有我一人出席。乐评人郝舫语出惊人:“每天早上上微博,看到无耻的事情,多得无耻。‘民谣在路上’是一块文化的遮羞布,缝缝补补,遮遮挡挡,才让人觉得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有点意思。”“十三月”老板卢中强痛说革命家史,想当初,在北京一个风雪怒吼的夜晚,他和“榕树下”的张恩超、王小山喝了一夜的大酒,结果讨论出了“民谣在路上”,双方一拍即合,乐队就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第二天演出时,上海大雨滂沱。主办方给歌迷准备了许多雨衣,成了“雨衣音乐节”。但周治平上场时,气氛仍然热烈。

第三天,老天赏脸,雨停了,现场有好几千人。舞台上是清一色的本土民谣。我北京的朋友刘2上场,他因女友入赘上海。我曾戏言,上海政府搞了一个“民谣引进工程”,例如张玮玮、郭龙,都是因为女友准备移居上海,美人计呀,挖北京的墙脚。刘2后面是蒙古铁骑“杭盖”,呼麦加长调,热火朝天,小小的现场,人们开始见缝插针地跑火车。

等我上台时,主办方习惯性地小声叮嘱:“尽量别唱《中国孩子》。”我特别挑选了一首陈歌辛的《永远的微笑》,他是老上海最著名的音乐家,1961年饿死在安徽白茅岭。在今天的上海,唱这首歌,是纪念也是招魂,招老上海音乐的魂。最后我翻唱了“顶楼的马戏团”的《你上海了我,还一笑而过》,一首很本土很自豪的上海滩瘪三土谣。后面我还续上了自己的两段,“我们这些乡下人,来到上海唱歌赚钱……上海的姑娘可不敢找,女人当家做主人,男人一瓶啤酒就一醉方休。”台下的人们高兴得不得了。

晚上照例是庆功宴。酒鬼开始现原形,直到有人喝多了,开始不断地摔杯子,我们才逃回住处。

回北京的飞机上在放映一段天文科普节目,离地球不远的很多恒星都有可能随时爆炸,只需三秒,地球上的生命就全消失了。也许明天,也许一万年。科学家最后安慰我们说,好消息是:我们无法预测,所以也无须惊恐。大难临头,瞬间即灭。大家下了飞机,都不断唏嘘,说看完这个节目,感觉人生观都变了。有人说,还买啥房子!有人说,赶快回家,今天晚上吃点好的。

民谣救护车

“民谣救护车”不是“哎哟哎哟”地开来的,而是弹着琴,唱着歌来的。佟妍,一个典型的北漂族,文艺女青年,热爱民谣。我在2006年每场演出只有两三个观众的时候,其中一个就有她。绿妖初见佟妍,后者在小书店里当售货员,绿妖买了一本勃洛克的诗集,佟妍心疼地说:“就剩这一本了。”几乎不想卖给她。

2008年,佟妍成立一个民谣小厂牌,叫“刀马旦”,因为她喜欢听评书,喜欢杨家将里横刀跃马的女英雄。这一年7月,她办了三场名为“绕梁三日”的民谣系列演出。我和小河第一场,整个愚公移山酒吧爆满,地上坐满了人。演出很成功,也是我那几年演得最好的一次现场。后来她看北京的民谣已经日趋火热,就去了南方,因为那里的乐队演出还很艰难。她签约了来自广东海丰的“五条人”乐队,他们唱的都是连广东人都听不懂的海丰话,但土生土长,是真正的方言好音乐。佟妍投了一大笔钱(相对她来说),为他们制作一张精美的唱片《县城记》。该唱片一举夺得《南方周末》年度音乐大奖、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等七个奖项。

2010年冬天,佟妍突然得了白血病。体制外的所谓自由人,一旦得了病,就彻底地不自由了。几十万的医疗费,一下子全家濒于破产的边缘。好在佟妍拥有一大批唱歌的朋友,于是,一辆辆“民谣救护车”从各个城市开动起来。2010年12月,北京愚公移山现场,所有民谣歌手倾巢出动,李志特地从南京赶来,老狼也冲到了台上。当场门票加上捐款共七万多元。

紧接着,上海、广州、厦门、成都、南京……车轮滚滚。共计募捐了三十多万元,使佟妍能够顺利地进行骨髓移植。但最近,化疗引起了并发症——糖尿病。大家对大型的义演都相对疲劳,我们化整为零,搞一些小的专场,叫“民谣自行车”,像“五条人”在深圳,“顶楼的马戏团”和刘2在上海,周云蓬和张玮玮在北京……

我们这些歌手做公益慈善,更多是出于江湖义气。基本原则就是我们白演出,甚至演完的庆功宴也要AA制,把能拿到的钱都交给需要帮助的人。古人说,“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我想这是对每个人最好的忠告。

香港“暗中作乐”

很早就接到邀请,香港一个“黑暗中对话”的组织要做一场“暗中作乐”的演出:在一个全黑的剧场,歌手黑暗地唱,观众黑暗地听。感觉非常有趣,就决定参与进去。并且演出的门票收入,将用来帮助视障人士。

2011年8月21日到香港,跟主办方吃晚饭。黄耀明携“人山人海”的创作总监梁兆辉出席。初见明哥,其为人平和亲切,我送了他一块在新疆赛里木湖边捡的石头。我们探讨在黑暗中演出的感觉,他说平时演出时,忘歌词可以看提示屏,这次让他有些小小的紧张。他问我记性是不是很好,会不会忘词。我说经常会忘,我就现编,给它填进去。

饭后,明哥带我们去他小时候生活过的香港老街区。那一带的街道名都很中国化,如凤仪街、北帝街、炮仗街。他回忆小时候旁边有个珠江电影院,专放红色电影,如《白毛女》。接着,作为一名很好的地陪,他带我们去了香港的“798”——牛棚艺术村。一个小小的院子,中间一个平整的池子,周围是水槽,这是古老的屠宰场遗址,现在成了一些画廊和乐队的排练室。“人山人海”也曾在这里排练,明哥回忆:排到晚上,觉得阴森森的。

隔日,我去了香港的“黑暗体验馆”。进馆前,每个人发了一杆盲杖,身上所有的光源都被收走。大家排着队,跟着盲人导游员,很不专业地挥舞着盲杖,乒乒乓乓地进入了黑暗世界。先是走过一段窄窄的踏板,摸索着进入船舱,先找到座位的,就大猩猩一样拍着凳子,召唤别人。船开始摇晃,周围有隆隆的海浪声,非常逼真。下了船,又依次地体验了很多盲人生活中的场景。我不如同行者那么兴奋,总是先悄悄地走到最前面,恶作剧地在某个角落等待大家乒乒乓乓地走过来,等到他们突然摸到我,大叫“是你吗?”我就很哲学地回答:“不是我。”

这只是一个模拟的黑暗中的行走,但本人曾经凭借一根盲杖去过西藏。我想,我的一生就是一个黑暗体验馆。大家出去了,会如获至宝地用起自己的双眼,而本人的体验还将继续下去,而且免费,赚了。

牛羊下山,亡羊补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