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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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路(7)

看马拉默德,必须把整个小说看完,才知道它的好处。如果坚持不到结尾,那它很容易通向睡眠。而另一位犹太小说家辛格,会把你抓得很实在,让你瞪着眼睛,精神抖擞,眼皮还没眨几下,一个故事就讲完了。我们也参照着马拉默德,读过辛格的几个短篇。但还是觉得马拉默德的小说更有气质。尼采曾说过,晦涩的作家的幸运是,读者费力地读他们,并且把自己勤奋的快乐也归功于他。

后来,秋天渐渐深了,我们又换成了契诃夫。那时候读的是一本绿妖多年前买的焦菊隐译的《契诃夫戏剧集》。里面的“三姐妹”一辈子都梦想去莫斯科。玛霞说:“在这个城市里学会三种语言是一种不必要的累赘,就像长了六个手指头。”掩卷之余,我们聊起了各自的家乡,比谁的家乡差,谁的家乡土。由衷地庆幸自己身在北京。至于剧中的象征、荒诞的意味,反而没有太多感觉,因为这些故事都不陌生,曾经,我们一伸手,就能摸得到。

后来,我们搬到了明亮的炫特区,住在顶层十一楼,有一个朝阳的落地窗,白天要把窗帘拉得严严的,不然整个房间会成为大烤箱。这时,绿妖推荐我读《心是孤独的猎手》,说读它是文艺青年的必经之路。我就像前几年恶补武侠小说一样,替过去的自己补了一遍。那个小说让我想起了福克纳的美国南方,时间缓慢,有很多黑人小孩跑来跑去。植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这本小说更像一首乐曲,中间充满了节奏和情绪。每个人都像一段旋律,带着他们的故事飘进你的视野,又飘走了。那个哑巴辛格,像一束乳白色的光,照耀着整个小说的天空。比如他在雨夜里,沉默地为黑人点一根烟。人们觉得他像耶稣的化身。可是后来他为了自己隐秘的感情自杀了,我和小说里的众多人物一样,感到惊讶,他本应给这个小说带来最终意义,可是小说还没完,他先死了。整个小说都只能不安地再次寻找价值,寻找家园。《心是孤独的猎手》不是德国式的古典音乐,有个辉煌的结尾,更像是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或者是德彪西。本来,在绿妖介绍这本书时,我以为是本矫情的书,一看之下,文艺青年的必经之路,还真是一条好路。

天气更冷时,北京发挥了它的优势:屋里有暖气。所有南方的美好,都会转头羡慕北京大玻璃窗里室内的温暖。冬日不读书干什么呢?这时,绿妖又从她的经典阅读仓库里捞出来一本,格林厄姆·格林的《一支出租的枪》。她向我说过多次,可我一听题目,就很抵触。但是架不住绿妖游说,就像父母催你去相亲。抱着给人一点情面的心境,听了一耳朵,我的心就被绑在了凶手的身上,跟着他一起逃亡,在迷宫一样的仓库里恋爱,在黎明突围,在楼顶杀仇人,最后他死了,我又被晾在了现实的北京,炫特区十一楼客厅中的茶杯前。茶水还温,华雄的头已落地,一本好小说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它自管自地开始,溘然结束,你只能想办法去寻找下一本书。

下一本书来了。绿妖那时正在读刚出版的门罗的小说集《逃离》。她向我推荐,说门罗是阿特伍德的文学前辈,阿特伍德的诗我很喜欢,我们只选了最后一篇《法力》。隔着几年的时间,回望那个小说,感觉像看远方的一个窗户,落满灰尘的窗台上,有一堆死苍蝇。苍蝇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门罗细声细气地讲了一个令人惊悚的奇迹,优雅地引爆惊雷,然而自己却平静如水。

绿妖总是把对她影响重大的书籍推荐给我。我也会把我曾经去过的好地方介绍给她,并一起旧地重游。比方说,雅鲁藏布江边的桑耶寺。我前两次去那儿,都心魔丛生,咒天骂地。

典出《三国演义》“温酒斩华雄”。第三次跟绿妖去,在黄昏中,先沿寺外的转经道,拨动一个一个的转经筒,转了一圈。天空中,有排着队的倦鸟唱着歌回家,地上有下山的牛羊穿过马路,心魔于是隐去。

《直到世界尽头》、《青春无家别》、《北京小兽》,这是绿妖同一个小说曾经的三个名字,名字越来越具体,就像一个长镜头摇过天空大地,最后摇出了一棵树。世界就是北京,所有的道路最终都指向北京,所有的阅读都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得到了印证。

小说里有几个人:李小路、夏永康、孙克非。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北京火车站堵一下,每天有多少个李小路拖着皮箱,高举着战书,冲向这个城市。与她们擦肩而过的,还有那些失败的李小路,一样拖着皮箱,只不过有点儿旧了。她们的车票通向广大的乡村,或者略显寂寞的二三线城市。所以啊,北京不允许你打盹。你稍微一感慨,或者一走神,你的箱子就旧了,就有新人像森林里的藤蔓一样,从你的身边悄悄地攀上来。那个很文艺很羞怯的李小路,在小说里成长为一个在众目睽睽下,冲人大喊“去你大爷的……你冲我瞎嚷有什么用!”的时尚编辑。

小说中的夏永康,一个文艺中年。在北京的文化大酒局上,他们是永不消逝的电波。他们在不断地转世、复制,“刘主编还在路上,马上就到”,“这位是著名专栏作家”,“这位是某某的经纪人,他过去还带过周云蓬呢”,有新近到京的文艺女青年在场,他们蒙眬的酒眼就会重新闪亮。当然这是小说里的叙述。据我观察,这几年,随着北京丛林法则的日趋严酷,即使上述情况出现,他们的眼睛也不会次次闪亮了。现在的饭局,是每个人都低着头,滴滴答答地发微博。泡妞不是真理的全部,微博的关注人数才是硬道理。所以,夏永康最终只能落寞地坐在麦当劳里,消磨漫漫长夜。他即使变成真人,回到今日北京的文化圈,也只能做个沉默的羔羊。

孙克非,想当“海龟”。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想在新西兰买个农场,这也曾让李小路动心。这个庞大的远方的农场化身为一只老狗,在他们的生活里忽隐忽现。他是一个疲倦的人,不文艺,但也不拒绝,是很多姑娘在北京,凌波微步最后选择的那块石头:“哪有什么爱情,找个理科生嫁了算了。”作为一块石头,他很被动。作者对他不大厚道,女主角李小路踩了他一脚,但只是路过。

小说里的人,都是一些小动物,在京城这个大森林里,就算迅捷如欧阳,凶猛如早期的夏永康,也只是一些猞猁、山猫档次的小猛兽。他们能听见森林深处的大型哺乳动物的咆哮,但是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它们的恶。他们当然也在吞食伤害小白兔、小灰鼠,但那些真正大动物的气息会让他们毛发直竖,甚至一声足音都足以让他们的洞穴坍塌。

小说的结尾,绿妖写到了宝城,那个恍如隔世的小城。它是我们童年对这个世界的印象,是收音机、路灯、推着车卖豆腐、偷窥女厕所的年代。在同一个空间里,时间有它相互独立的、不同的维度,像一个个锁着门的房间。

春节,离开北京,我到了绿妖的家乡襄城。城外有一大片坟地,还有一段老城墙,可以在上面散步。这曾是古代兵家的必争之地,经常在《资治通鉴》里被屠城。绿妖小时候会去书摊上租书看,一毛钱租一本金庸的书,然后坐在小板凳上,一天能看完整套《射雕英雄传》。她带我去那条旧书街,不出意料,那里已经成了放着“旭日阳刚”的大商场。绿妖带我去她的学校,那时学校有一个退伍军人出身的老校长,天天吆喝她们早起,在一条运煤车呼啸而过的马路上跑步。一肺的煤灰,回家都能生炉子。平常的时候,大铁门锁得紧紧的,不准随便出入。这让我想到了简·爱最初就读的教会学校。绿妖带着我,三拐两拐重返旧址,她扒着门一看大吃一惊:“怎么校园变得这么小?”我很禅宗地向她解释:“校园依旧,是你的心变大了。”春节亲戚聚会,有一位长辈还义正词严地训斥她:“你看你在北京混的,你连王都不姓了,你就姓你的绿吧。”

当然这里不是小说中的宝城,宝城在沈阳的北陵。我和绿妖去看皇太极的陵墓,走过长长的甬道,两边石兽静立,最后的墓地写着“宝城”。绿妖说:“我编了一个名字,没想到现实中还真有。只不过它是住死人的。”

但小说里的人不是死人,你掐他们一把,甚至自己也会激灵地打个冷战。只要北京不被沙漠覆盖,那些人就还存在,在国贸地铁,在世贸天阶,在宋庄,在方家胡同,他们换了衣服,换了面孔,从一个酒局奔向另一个酒局,从一个小办公室奔向一个大办公室,从一个身体奔向另一个身体,梦里全是天通苑的楼房,醒来是三环,那里已成为巨大的停车场。他们跑啊跑,一旦被人生唤醒,他们就会被淹死。

鱼相忘于江湖

词曲:周云蓬

鱼忘记了沧海,

虫忘记了尘埃,

神忘记了永恒,

人忘记了现在。

也是没有人的空山,

也是没有鹰的青天,

也是没有梦的睡眠,

也是没有故事的流年。

忘了此地是何地,

忘了今昔是何昔。

睁开眼睛就亮天,

闭上眼睛就黑天。

太阳出来,为了生活出去,

太阳落了,为了爱情回去。

班若波罗揭谛……

幻觉支撑我们活下去

词曲:周云蓬

那是一片蓝葡萄,

挂在戈壁的天尽头,

云外有片大草原,

有个孩子在放牛。

道路死在我身后,

离开河床水更自由,

为了不断地向前走,

我得相信那不是蜃楼。

梦里全是湖水绿洲,

醒来满地是跳舞的石头。

啊,我的饥渴映红起伏的沙丘,

我不要清醒的水,

我只要晕眩的酒。

清醒的人倒在路旁,

幻觉带着我们向前走,

大风淘尽了我的衣兜,

失明的灵魂更加自由。

我是世界壮丽的伤口,

伤口是我身上奔腾的河流。

啊,我的饥渴映红起伏的沙丘,

我不要清醒的水,

我只要晕眩的酒。

我不要清醒的水,

我只要如梦的酒。

山鬼

词曲:周云蓬

有一个无人居住的老屋,

孤单地卧在荒野上。

它还保留着古老的门和窗,

却已没有炊烟和灯光。

春草在它的身旁长啊长,

那时我还没离开故乡。

蟋蟀在它的身旁唱啊唱,

那时我刚准备着去远方。

有一个无人祭奠的灵魂,

独自在荒山间游荡,

月光是她洁白的衣裳,

却没人为她点一炷香。

夜露是她莹莹的泪光,

那时爱情正栖息在我心上,

晨星是她憔悴的梦想,

那时爱人已长眠在他乡。

上帝坐在空荡荡的天堂,

诗人走在寂寞的世上,

时间慢慢地在水底凝固,

太阳疲倦地在极地驻足。

这时冰山醒来呼唤着生长,

这时巨树展翅渴望着飞翔,

这时我们离家去流浪,

长发宛若战旗在飘扬,

俯瞰逝去的悲欢和沧桑,

扛着自己的墓碑走遍四方。

空水杯

词曲:周云蓬

孩子们出门玩儿还没回来,

老人们睡觉都没醒来。

只有中年人坐在门前发呆。

天黑了,灯亮了,回家吧。

孩子们梦见自己的小孩,

老人们想着自己的奶奶。

只有中年人忙着种粮食。

长出来又衰败,花开过,

成尘埃,成尘埃。

长出来,成尘埃,

花开过,成尘埃。

十年流水成尘埃,

十年浮云,成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