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爸爸爱喜禾:十万个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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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这是烟花

大年三十晚上,家人在放烟花,我独自在屋内看着电视。“叔叔,出来看烟花!”侄儿在门外喊,我没理会,继续看电视。“叔叔,快出来啊!”一会儿侄女又来喊,我装作没听见,继续看。最后我妈来了,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走了。去年过完春节没几天,我带儿子去了医院,半夜排队挂号时,冻脚,当我活动身子时看到花丛里挂着一个红包,我明知里面不会有钱还是捡了起来——我心里还是带有一丝侥幸的,说不定就有奇迹呢!红包里面没钱,儿子也确实有问题,一切都如我所料。转眼又到春节,我实在提不起精神来,而且节日气氛愈热闹我内心愈惨淡。后来我还是去看烟花了,一个烟花腾空而起,接着在空中绽放,现在的烟花制作工艺真的进步神速,“火树银花”“美不胜收”“光彩夺目”……我小时学的成语都被激活了。“好看吗?”侄儿问我,我点点头。“你看过比这个更好看的烟花吗?”侄儿又问。别说,我还真的看到过,时间是三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地点是喜禾接受训练的机构。

喜禾两岁多点就被我们送去自闭症康复机构,被迫认识卡片上的事物、服从简单的指令,每天都如此,他才那么点大,本该在爸爸妈妈跟前撒娇的年龄,却开始乏味的学习了,看了很心疼,没一个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到这种地方来,都是没办法。机构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二三十个,都跟喜禾一样,单纯可爱。诺贝尔和平奖应该授予这家机构,你看这几十个孩子在一起从来不会打架,脸都没红过一次,当然他们谁也不会看谁一眼。

这些孩子被送来机构学习,他们的能力有限,大部分的课程需要家长在一旁协助。有多少个孩子,就有多少个家长,家长男女老少都有,女家长居多,其中还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者,每个家长都紧紧地牵着自己孩子的手——这群孩子的共同点之一,就是身上都像有一个上紧了弦的发条,时刻准备着在你撒手的那一刻,立即跑开,一跑就是很远,有时马上能追回,有时要追好几天——天知道跑哪儿去了。有一次听到一个妈妈在哭诉,“我就系了下鞋带……”妈妈系鞋带也就一分钟,但孩子能跑出去好几天——出门就上了一辆公交,又换了一辆公交……几天后派出所打电话过来,“你们是不是丢了一个孩子?”

我喜欢看孩子们上课,尤其是集体课,一次户外进行的运动课,老师在前面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孩子们跟随在后——严格地说,是家长牵着、扯着或拖着孩子跟随在后,那么多孩子就看不到哪一个是踩在节奏点上的,老师喊着“一二一”,孩子们听到可能是“四五六”,踏出的却是“七八九”,总之乱成一团,反倒是家长在老师的口令引领下,步伐齐整、神情专注、精神抖擞,我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激昂的声音:

“他们迈着坚定的步伐正向主席台走来,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工人有农民,有退休干部也有下岗女工,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自闭症儿童家长。”

这支由家长和学生组成的队伍,在操场来回走着正步,我在旁边静静观察他们。走在第一个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这些家长中就数他的姿态最标准,他若穿上军装就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但是他的表情太严肃了,一直若有所思。他在想什么呢?他是想起了上一次走正步的时光吗?他看上去有四十岁了,估计他上一次走正步还是二十年前大学军训时,穿着绿军装的他一扫学生的稚气,英武挺拔,一个星期后他就成了教官最喜欢的学员,每次走正步,第一排第一个就是他。

有位妈妈已经体力不支了,但没有一点放弃的意思,牵着儿子的手一直跟在队伍后面,为了不掉队不时就要快走两步,她努力想给儿子做个好榜样,她的儿子不愿走正步一直想挣脱,妈妈就牵着儿子的手,更紧更用力。但也太用力了,下课后看到她儿子一直在轻揉活动那只被牵的手的手腕。他也试图告诉过妈妈轻点吧,但他跟我儿子一样,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只能忍受,只能事后轻揉手腕。

队伍中最不专心的当数那位穿红衣服的妈妈,虽然儿子都四岁了但看上去还是很年轻,一直心不在焉,队伍要经过一个井盖,井盖上有一个小孔,路过井盖时她试图把一块小石子踢进孔里,没踢进去,队伍折返回来再次路过井盖,她又在踢那块小石子入孔,这次差一点就成功了……不是第五次就是第六次,她终于把小石子踢进了小孔,但从她的脸上也看不出成功后的喜悦,看上去她什么都不想,一点心事都没有。她是不敢去想吧,避免去想吧,生怕一想就收不住,不该太早结婚,不该太早要孩子……最不该的是没听妈妈的话,没读个大学。读了大学就不会认识现在的丈夫就不会有这个儿子就不会来这里走正步了。想了很多之后,她最后觉得,还是什么都不想的最好。

队伍中有位老人很醒目,看上去跟我父亲一样大,七十多该有了吧。老人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反应也不再灵敏,总是跟不上节奏踩不到点,他太希望跟大家步调一致了,所以一直在调整步伐,眼睛一直盯着前面那人的脚,前面的人迈左脚他也跟着迈左脚,但是他反应太慢,他左脚还没迈出前面那人已经在迈右脚了,这时他着急又迈右脚,他的两只脚像是分别由两个大脑控制,一直处在分裂矛盾的状态,各行其是,看上去就像是在跳舞。如果这是跳舞,那这舞也跳得太难看了,我在旁边多次差点笑出来……老人还有时间想点别的吗,比方他的老同事老朋友此时此刻都在干点什么?老王还在公园树荫下下象棋吗?还会像跟自己在时那样喜欢悔棋吗?他的对手也会像他那样宽容他悔棋吗?也不知道老刘的程式太极拳打得怎么样了?其实他打的根本就不是程式而是杨式,几次纠正他他还越来越来劲了,等孙子好了后回去打一次让他开开眼什么才是真正的程式……我儿子还小,户外运动课暂时不用上,将来哪一天,我可能也会出现在走正步的队伍中,我不能保证姿态标准,但我能保证不会掉队。

每次看他们上课,我都会浮想联翩,都会有各种感受涌上心头,但印象最深感触强烈的还是三个月前那个下午的运动课,那次是跑步比赛,人员变化不大,还是这群家长和孩子——机构总有孩子进进出出,但进来的不一定是新面孔——有时某个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训练得差不多了可以去正常学校,结果一个月都不到又回来了;有时某个家长觉得筋疲力尽、油尽灯枯需要回家调整调整,但还是以新面孔居多。家长各自牵着自己的孩子在起跑线上站成一排,就等老师一声令下。“开始!”老师说完开始,家长即刻松手,这时我没想到也从未看到过的一幕出现了——家长松手后,这些孩子犹如乱箭齐发,射向东南西北各个方向——也有个别忘了发射停在原地的,如果这些孩子有翅膀会钻地,天上地下估计都少不了。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

“哇,好漂亮的烟花!”

家长一松手孩子们四散开去那一瞬间,就是烟花绽放,操场上绽放了一个烟花,没有比这个更准确更贴切更形象的比喻了,跟真的烟花的区别在于:他们没有非节假日不能放的限制。

我现在还经常想起那个下午,想起发生在操场上的那一幕,我想跟别人说——我,看到过世界上最美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