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爸爸爱喜禾:十万个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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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这是伤口

一天早晨,儿子看着我腿上的一处伤疤说:“伤口。”

我儿子掌握的词汇很有限,就那么几个,还经常忘了说,但他知道那是“伤口”,还主动说了出来,说明他心里有爸爸了,知道关心了,心疼了。……看,我也能编造出这么温情的故事来。可以自欺欺人,但不能总自欺欺人,这是我的观点,他看到我的伤口还说了出来,跟感情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伤口”跟他所认识的其他东西如“杯子”“苹果”“圆形”“安全通道”等没区别。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别的东西他可以动可以摸,但伤口不行——他再揭又会流血,然后几天都好不了。所以我一把拨开他的手,厉声道:“少对我动手动脚,放规矩点。”

几天前我摔了一跤,膝盖处磨破了一块皮,刚结疤。我儿子每天都比我们醒得早,我还在睡梦中呢,隐隐约约就觉得有人在动我,睁眼一看,儿子正在揭我腿上的伤疤呢,我当时睡意正浓,没理会,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一会儿发现他的手又摸了上来……他就喜欢这么干,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春节在老家,烤火时,妻子羽绒衣的袖子被火炉烫出了两个洞,暂时找了块透明胶一贴应急。第二天我们一家飞北京,但得先坐大巴到长沙。大巴颠簸得厉害,我们很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我总觉得脸部瘙痒难耐,手不时扫几下,一会儿听到一个小孩说:“下雪了。”羽绒衣上的透明胶不知什么时候被我儿子扯了下来,他正一把一把地往外揪羽绒呢。满车都是翩翩起舞的羽绒花,那么洁白无瑕,那么自由高贵,大巴改变了线路,徐徐驶向童话世界。

大巴中途停靠在一家小店,以便大家下车吃喝拉撒,我没心思,我得去找胶布,为了防止儿子再揪羽绒,妻子一直紧紧捂着裂口处,就像一个战士捂着中弹的胳膊。跑了几家店都没找到胶布,看到妻子那无助的眼神,我非常自责。一家饭店里一个小孩在做作业,文具盒里就有透明胶,我假装关心他的学业,偷偷把他的透明胶弄到了手。给羽绒衣重新粘胶布时,我安慰妻子:“行了,别生气了,多想想开心的事吧,现在至少知道这件羽绒衣货真价实了,多好的羽绒。”羽绒衣是妻子在淘宝网上买的,拿到手后她总怀疑货不真。一路上我儿子还在打羽绒的主意,总想去揭透明胶,但都败在我们的高度戒备下。

儿子很早就知道“伤口”了。他手指曾经划破过一次,早就好利索了,但他时不时地会看一下自己的手,说:“伤口。”那自怜自哀的语气,不知情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是他的后爸后妈,他在我们手上不知遭受多少非人的虐待。天地良心,我们是这么爱他,别说虐待,屁股都没拍重过一次,用我妈的话说,“禾草都没打断过一根。”有时我也逗他说:“伤口。”一听我说,他赶紧就去看手,然后又是哀怨地说一句:“伤口。”

儿子发现了我腿上的伤疤,一直想去揭,他肯定是想到了年初大巴上揪羽绒的快乐。爸爸的腿里可没有羽绒!我不知道怎么去跟他说这个道理。就算我知道怎么去跟他说,他那么固执,能听得进去吗?我只能躲,他手刚伸过来,我翻身;他手又追随过来,我把另一条腿搭上去……疲于应付。还是早晨六点呢,昨天晚上爸爸工作到很晚,本来希望今天能美美地睡个懒觉,你就体谅一下爸爸吧。

我实在困得不行,心想,揭就揭吧,只要你快乐,别说揭伤疤,你把老子的皮揭了都行。我又睡下了。

刚睡下,又赶紧起来——他把皮揭下来后吃了怎么办,还没刷牙呢。这么一想我就不能睡觉了。你不就是想揭爸爸的伤疤吗?爸爸不在乎了,揭我伤疤的人多了,几个月前有个人对我说:

“小蔡,如果要是认识你的人,知道你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一定不会很奇怪!”

什么意思?我该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只能生出这样的儿子?真是的。这个人跟我很熟,平时说话就喜欢开玩笑,嘻嘻哈哈惯了,但那一次,自我认识他来,第一次看他那么认真、诚恳。前几天又有一个人对我说:

“我跟自闭症打交道也算是比较多,台湾也有一个家长跟你很像,很乐观很开朗很幽默,很有个性……为什么你们的儿子都是自闭症,这恐怕不是巧合吧?!”

不是巧合难道还是必然啊!你不是跟自闭症打交道多吗?你总不该只认识我们两个家长吧,大部分的家长是怎么样的难道你不知道?我跟台湾那个家长才是例外呢,才是真正的巧合。你知道买彩票中一千万大奖的概率是多少吗?你知道喝凉水塞牙缝的概率是多大吗?你知道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概率又是多少吗?我知道,我跟那个台湾家长知道,因为,我们刚中了一千万,牙齿现在就被凉水塞着,正看着小行星飞向地球。

真是的!

我看着儿子揭开了我腿上的伤疤,他说:

“伤口。”

儿子,你会说伤口但你未必懂什么是伤口,我告诉你伤口是什么——就是你!你就是!你是爸爸妈妈的伤口;你们是全人类的伤口,想到这一点我就忧心忡忡——去哪弄那么大的一块创可贴?

爸爸腿上的伤口,过几天自己就会愈合了,希望爸爸妈妈心上的伤口,很快也能愈合,越快越好,现在就开始倒数:九、八、七、六、五、四……第一章这是被压扁的小狗

我们每天都带他认识这个世界,哪怕只是在十字路口,只要是他看的,我都尽量做到不遗漏,“这是摩托车”“这是卡车”“这是红灯”“这是绿灯”“这是斑马线”“这是……一条被压扁的小狗”。

一条小狗躺在路中央,血肉模糊。它本来想穿过马路回家,或者,跟另一条小狗会合,上了公路就被困在了中央,进退失据。没有哪辆车会为它停几分钟等它穿过公路,它不值得。有个司机发现了它,急打方向,汽车擦着小狗过去了,又一个司机看到小狗,刹车、转向,差点就撞上了……不是所有的司机都能及时发现它,今天是周末,他说好带女儿去泡温泉,泡完温泉去吃披萨的,领导一个电话又把他叫了回去,路上他不但要在电话里跟领导解释那笔单的流产只是一个意外,他还得安慰哭泣的女儿,看到小狗时他正许诺女儿明天带她去吃肯德基,他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汽车撞到小狗后又从它身上压了过去,这时他感觉到颠了一下,只是颠了一下,强度还不及驶过小区门口时的减速带,他本来想停车看看小狗的伤势,后面那辆车的喇叭又响了——之前已经不耐烦地催了多次,他从后视镜看到了一张焦虑、不耐烦的脸,一踩油门,他又向前开去,后面那辆车紧跟着从小狗身上压了过去,司机也觉得颠了一下,等第四辆、第五辆车再从小狗身上压过去,颠簸可以忽略不计了。这条小狗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印象,就是司机从它身上压过去时感受到的那一点颠簸,微乎其微,而且连这点微乎其微的颠簸都没保持多久,很快它就被碾成肉泥,不用很久,甚至都不用一天,它就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证据能证明它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上。

如果你足够细心,还是能发现些许证据:几根狗毛被血凝结在一起夹在一处地面裂缝中,狗毛的颜色已经无从知道;公路边的下水道里还有个项圈,那个项圈自从套上了小狗脖子就再没被取下来过,直到这次彻底取下,永远取下,要不是项圈上变了形的金属扣环钩住了井盖,就连这点证据都没有了。几天后的一场雨,连这点证据都会彻底消除,直到下一条小狗出现。

深夜,小狗的主人目送牌友远去,关上门,从裤兜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清点今天的战果,赢了二十八块。虽然不算多,但他已经很高兴了,前半夜他还输着呢。要是再打一个小时说不定赢得更多,他想,继而又埋怨那个胖子,太鸡贼了,手气不好就不打了。他把钱揣回裤兜准备去冰箱翻吃的,踩到了角落的狗盆咣当一声响,这时他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看到它了。叫了几声它的名字没回应——它不是什么好品种,名字会很普通,普通到一叫会同时跑过来几条小狗,假设它就叫“牛牛”吧。主人在屋子里喊了几声“牛牛”没有回应后打算出门找找,刚出门又回来——入秋后晚上冷了很多,他随便找了件衣服又出门了。

“牛牛!”“牛牛!”

他一路叫着小狗的名字,虽然披了件衣服但还是感觉到冷,他裹紧衣服继续往前走。

“牛牛!”“牛牛!”

喊声招来了一道手电光,手电光在他脸上晃了几下,他用手挡但光线还是从手缝中射入眼睛。他骂骂咧咧地走向光源,打手电筒的人他经常看见,看见了有时也打招呼,但一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还没睡啊?”那人先说话了。“还没睡。”他也是这句话回应,“干吗去?”“接我老婆,”那人说,“她夜班。”那人一说后他立即想了起来对方确实有个老婆,还是个售票员,他刚从监狱出来那会儿每周去派出所报到时总坐她的车。“看到一条小狗了吗?”那人走远了他才想起问,问完他就意识到白问了,对方怎么可能认识自己的小狗呢,但是对方还是回应了,太远了听不清,他含糊地“嗯啊”了一声表示听到,两人各朝前方走去。

没走几步他又转身往回走,天亮说不定它自己就回来了,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往回走时看到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治疗性病的广告,一撕就下来了还是刚贴上去的,他一直不确定“湿疣”的“疣”字怎么念,“湿龙?”“湿尤?”“湿疣?”……管它怎么念呢,他随手就把小广告撕了。小广告乘风飘了几下后挂在了一个垃圾桶上。

以后的日子,它和它的名字会越来越少被主人提及,有一天主人处理剩菜剩饭时看到剩骨头又想起它来,“可惜了一块好骨头”,主人说不出的惋惜,说不清是在惋惜骨头还是惋惜它。

我跟妻子说了小狗的故事,妻子说:

“你怎么可以跟儿子说这些?”

妻子觉得太残酷了吧,我也可以把小狗的故事编得很温情,相比温情,我更喜欢真实。我有义务让儿子知道,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好,并不总是美好。虽然它不美好,但我们还得热爱这个世界,因为,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