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兴
文学艺术的精神分析作用
用精神分析学的观点来看文学作品是一种很有趣的现象。
首先,我们跳出“文学评论”这个“庐山”,以一种内观的或者更深层的思想,来重新看待我们称之为“世界文学名著”的作品。
文学创作或艺术创造的过程,不仅受人的生理因素影响,而且更主要的是受人的心理因素的影响,或者说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展示。所有的文学作品,很像人的梦境,其潜在内容和本质性的价值,可以通过精神分析来看破。因此,文学作品的分析如同梦的解析,精神分析学的知识起着“解剖刀”的作用。伟大的艺术作品是人类永远共同的梦。
精神分析使我们对梦、神经症、绘画、诗歌、音乐、小说等能够深入理解,从中发现共通的深层心理因素;而艺术家们提供给我们的众多的与临床案例研究相匹配的内心体验和素材,对于心理咨询工作者或文学批评爱好者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资料。
从精神分析学观点来看,人的欲求得不到满足及内心遭受挫折,往往会成为个人艺术创造的动力。个人在生活中内外受到阻碍,在本能及欲求得不到满足(例如爱情问题、性的苦恼等)的情况下,会通过艺术或文学创作来升华,将内心的价值转移到文学作品中去,因此文学艺术作品是人的本能欲求的代偿品,即文学艺术将个人在生活中被剥夺了的东西,作为代偿品又还给了个人。从历史上看,如果一个艺术家在生活中没有欲求的挫折或精神的外伤,其文学才华的种子往往难以开花结果。
文学创作对个人的精神冲突和生活挫折起到了补偿作用。遭遇痛苦的人,如果没有艺术创造才能,会加倍感受到艺术享受的必要性,文学作品给他的印象和感动,能起到与文学艺术创作同样的心理安慰作用;受到痛苦生活折磨的个人,即使缺乏伟大的艺术才华,如果将其压抑的本能释放出来,也会创作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原始、朴素的艺术作品。但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这种痛苦将催生出杰作,中国历史上的屈原和曹雪芹,就是极好的例子。因此,精神的痛苦,往往会给人带来艺术创造的灵感,并且与人对艺术的享受欲求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精神分析学认为,人的本能中有二重性,一是以原始的姿态、冲动的倾向或攻击的倾向出现,需要社会的规范和道德来加以约束和管制;二是对潜意识的压抑或对冲动的禁止,一般通过超自我的倾向走向社会化。但本能的二重性常常会发生冲突,文学作品使这种冲突升华,起到补偿的作用。一般来说,正常成人的本能冲动,有三分之一被压抑到潜意识层面,有三分之一得到升华,有三分之一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满足。但如果压抑过度或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均衡的比率被破坏了,人就会产生重大的欲求挫折,出现心理障碍、精神疾患,或者变得疯狂。本能过剩的人或神经症患者所显示的精神冲突倾向特别强烈,其补偿欲求也会特别强烈。个人的升华和补偿有两个基本的途径:一是宗教;另一个是文学艺术。
人的本能欲求之中,性本能是非常主要的一个方面。文学艺术的中核与性本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个人的性本能得不到满足或受到伤害,就会以其他形式表现出来,其中之一就是文学艺术的补偿。弗洛伊德认为,幼儿的玩耍、梦和诗等都是无意识中的性本能受到压抑的反映。文学艺术活动,是情欲冲动的升华、补偿、迂回、变换、放弃、压抑或不适当的满足,而文学艺术的创造过程和享受过程,又确实能带来美的满足和性的满足。
再来看看文学艺术与恋爱的关系。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因文学艺术而带来恋爱、求偶、外遇、婚外情,或因恋爱而带来艺术创造的例子不胜枚举,这是人的本能转移的说明。的确,恋爱能丰富一个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恋爱带来情欲的冲动,能转化为艺术的冲动,而诗人常常是能自我感觉到这种冲动的艺术家。在接受笔者心理治疗的一些女患者中,有一些是爱情电影或交响音乐的爱好者,她们诉说在电影或交响乐演奏高潮时,身体因感动而震颤,不停地流泪,连指尖都在颤抖;在演奏结束时,她们狂热地拍手、赞叹等,实际上和诗人的冲动一样,是一种情爱的冲动,即对艺术狂热的爱。
文学艺术是精神二重变化的产物,最初是外界事物的内在化与对现实感知的升华,然后是内在的观念外化与升华的结晶化。文学艺术创作是将潜意识的内容,通过升华而象征化的表现过程。
文学家的作品是一种内心的告白,广大的读者和文艺评论家对于文学艺术家来说是“法庭上”参与裁判的人。但读者大众扮演的是陪审团的角色,而文艺批评家扮演的是检察官的角色。经常会出现读者大众认为是“无罪”而检察官认为是“有罪”的宣判,我们要知道检察官的意见并不是一贯正确或证据充分的,他们有他们的精神负担或情绪体验。文学艺术家对读者大众判决的重视,大大低于对文艺评论家的判决,但他们绝不会满足于任何的“判决”。文学艺术家渴求作品的评论,并不是出于野心,而是通过文艺批评将内心的重荷减轻,这与法庭上的审判有着本质的区别。文学家在作品中的内心告白,有时是欲求不满的告白,有时是变革或革新的告白,有时是抗议或复仇的告白。目的是为求得精神的暂时解放,或者是自我更新的一种内心投射。
心理学的“眼睛”
精神分析或心理咨询可以使文学艺术家从精神上的矛盾、冲突中解脱出来,这对于消解他们的神经症倾向也是非常有益的。但太透彻的精神分析,也会破坏文学艺术家的创造热情,使其想象力枯竭,变得举步维艰。高等院校中文系培养出来的文艺理论家或研究者比作家更多,就是一个明证。太多太彻底的理论,破坏了创作的热情和想象力。而心理学分析要告诉人们的是,除去社会的作用和影响,艺术家在作品中所追求的自我的东西,一是心灵净化的效果;二是生活中欠缺东西的补偿;三是自我的安定或升华;四是社会的优越感等。
心理学非常重视作家的想象力。想象力并不仅是先天具有的,更多的是个人在后天生活中牺牲了现实、物质环境所培养起来的。精神分析学家认为,不受规条束缚、穷困、神经症与作家的想象力有许多相关之处,从某种意义上说,最穷困的人,也是最富于想象力的人;相反,经济富裕或爱情、健康的拥有者,即个人对现实满足之后,反而想象力贫乏。
这里我们不得不从心理学角度看看精神、感觉因素或心理创伤因素对文学艺术作品创作的影响。各种感觉,特别是视觉、听觉、触觉(包括嗅觉、味觉、痛觉等)以及性感觉敏锐的人,他的艺术细胞也可能比较发达。前三种感觉对性觉的刺激可能起到决定性的支配作用,人们往往受其中一种优势感觉系统支配。在艺术创造的领域里,感觉系统艺术细胞之间的差异会明显地表现出来。触觉的敏锐,导致雕刻、造型艺术的产生;听觉的敏锐导致音乐和诗歌的产生;而视觉系统发达的人,容易与绘画、戏剧、电影艺术结缘;视觉系统发达语言感觉敏锐的人,则常常走向小说创作之路,因为小说的创作需要的是对映像、场景、比喻、比较、象征化及人物的个性活动等的感知。?
文学创作还受智力活动的影响和制约,而智力活动又受人的本能欲求、性的活力所左右或妨碍。智力活动或创作活动有时对性的压抑进行抵抗,这就是有的作品有强烈的性欲望、性苦闷色彩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说,惊险小说、探险作品或侦探及暴力性作品,是一种狂热的恋爱情感的变种。国外研究者在对文学艺术家进行精神分析时,常常发现他们的才华与其自我中心(自我爱)、攻击、破坏的倾向,以及未解决的幼儿时期的复杂情结等问题紧密相连。创造与破坏是艺术家性格中同一倾向的两个极端。国外的精神分析学家认为,艺术家的攻击、破坏倾向,一方面来源于幼儿期的性本能、自我恋的倾向;另一方面是来源于对“超我”的固执。当这些倾向通过艺术补偿来升华时,自我爱因素便向诗歌发展;肛门恋因素向雕刻、绘画发展;裸露癖因素向戏剧发展;同性恋因素向舞蹈发展;演员的夸口同野心与露出症因素相对应;而画家的放浪癖则同加虐的因素相对应,等等。这些说法不一定妥当,但可以供我们在精神分析时参考。
各种各样的人生痛苦、挫折,特别是爱情、性的挫折,往往会成为艺术创作之媒,转化为艺术才华的催化剂,并成为创作者精神冲突和生活贫困的补偿品。从精神分析学角度看,文学艺术家原则上是不幸福的人种。他们受强烈的本能愿望驱使,渴求名誉、财富、权力、声名、爱情或女人,但在其最初的人生道路上,在现实中获得满足这些需求的手段经常是欠缺的,或常常遭受挫折。但是没有真正伤口的人,往往不能成为真正的作家。艺术家从精神世界看都是苦恼的人。伟大的小说家、诗人、作曲家、戏剧家等,有的早年与双亲生离死别;有的在严酷的生活环境中长大;有的在身体有缺陷、疾病、赤贫、屈辱、轻视的环境中长大;或者有的从小就有心灵的创伤、劣等感情结等,后来这一切成为作品中感动的告白。这种告白时而苦恼、恐怖、辩解,时而抗议、告发、复仇,最终与社会大众的欲求和理想融合在一起,成为时代的呐喊。
精神分析学家认为,文学艺术家的身体缺陷或劣等感,并不影响其才华之种子的开花结果,反而有可能通过艺术创作的手段来得到补偿。比如,视力欠佳或失明的诗人,由于其内省的倾向强化而通过诗歌创作来得到代偿。再如,作曲需要敏锐的听力,但是大作曲家贝多芬二十六岁时患听力障碍,到三十六岁完全耳聋,而也就在此时创作了第九交响乐曲,使其天才的作曲能力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中国古代的司马迁由于受极刑,遭到阉割,产生强烈的耻辱感,由于其将性的能量成功地转移,终于完成《史记》这样的伟大著作;民间作曲家阿炳双目失明和贫困,却创造出不朽的二胡曲《二泉映月》。
身体的缺陷或劣等感向艺术创作转换、投映,实质上是文学艺术家精神的创伤或生活欲求遭受挫折的一种心理学反映。如果曹雪芹没有穷困潦倒,也就没有了巨著《红楼梦》;蒲松龄没有科举失意,也不会有《聊斋志异》。在文学创作这一精神升华和代偿过程中,创作者的压力和挫折感得到了释放;那些品尝着文学作品滋味而没有艺术才能的人,也会更深切地感到艺术的享受和创造的需求;而某些艺术创作愿望被剥夺的人,会采取合适或不合适的、神经症的或倒错的倾向等来释放。从纯粹、高雅的艺术到墙上的涂鸦,厕所里的落书、歪句、打油诗等,都是一种释放,从而使当事人的情绪、生理冲动等得到中和。
文学作品的精神矫治过程
精神分析学认为,每个人都具备一定的艺术创作能力,这种能力与天才的伟大艺术才华不能混为一谈。人的艺术能力是在幼儿期就表现出来,到前青春期被压抑转移到潜意识中的。文学艺术作品具有保护人的精神安宁的作用,可使人免于陷入神经症,或者接近精神疾患状态。原始形态的艺术、民间艺术及儿童幼稚的涂鸦艺术,或者是即兴的艺术、精神病理的艺术,都具有一定的升华、补偿作用,精神分析学的用语叫作“净化”。它对于精神症或者精神疾患,具有一定的或暂时的防御作用。人类如果没有文学艺术作品的净化和防御作用,那么精神疾患的发病率将会大大提高。
在国外心理咨询理论中,有一种既古老又新型的人格治疗理论,叫作“读书疗法”,它把文学艺术作品作为心理治疗的一种形式,治疗关系是由咨询师和来访者及文学艺术图书构成。治疗原理从心理学上讲是同化(identification)、情绪的净化(Catarsis)以及洞察(insight)过程等。治疗效果有两个方面,一是与行为疗法一样,在安静的读书氛围中,使精神得到统一和集中,让当事人能冷静、客观地内视自我的人格;二是与文学作品中的精神思想交流,使作品中描述的精神世界内化,使当事人能发现理想的自我,并安定情绪。而治疗的关键是咨询师在心理治疗过程中如何选择最佳、最符合当事人内心发展变化的图书。
本书《世界名著心理分析案例集》就是文学艺术与精神分析相结合的产物。读者一方面可以从这篇前言出发,从文学作品中发现文学艺术家的深层心理感情和象征性的精神反应特征,及艺术家的人格;另一方面,可以从阅读中得到文学和心理学两方面的知识,使自身的心灵得到净化和升华。在构思这篇前言时,笔者正由国家公派去日本东京大学做研究员(日本方面称之为“中国政府派遣研究员”)。日复一日的是紧张而又忙碌的研究生活。研究室窗外不远处是绿树成荫的三四郎池,三四郎池由于日本近代作家夏目漱石的小说《三四郎》变得更加著名。我坐在三四郎池边构思写作这篇小论,身上沐浴着和煦的阳光,闭眼倾听潺潺的池水声和微风吹过树叶的细语声,这大概也是一种精神的升华和补偿吧!
二〇〇四年春
于日本东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