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世界名著心理分析案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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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命,为何轻言放弃(2)

“即使在平常的生活中,凡是有人做了豪爽、高尚、出人意料的事,就总会听到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在背后嚷嚷:‘这家伙喝醉了,他是傻瓜!’这真叫人受不了。惭愧吧,你们这些清醒的人!惭愧吧,你们这些圣贤!”

“你这又在异想天开了,”阿尔贝特说,“你把什么事都绷得紧紧的,至少这里你肯定是错了,现在谈的是自杀,你却把它扯来同伟大的行为相比,自杀只不过是软弱的表现罢了,因为比起顽强地忍受痛苦生活的煎熬,死当然要轻松得多。”

我打算中止谈话,他这种论调真让我火冒三丈,我的话都是吐自肺腑,他却尽说些毫无意义的老调。可是我还是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因为他这一套我听惯了,也常常为此而气恼。于是,我稍带激动地回答他:“你说自杀是软弱?我请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一个民族,一个在难以忍受的暴君压迫下呻吟的民族,当它终于奋起砸碎自己身上的锁链时,难道你能说这是软弱吗?一个人家宅失火,他大惊之下鼓足力气,轻易地搬开了他头脑冷静时几乎不可能挪动的重物;一个人受到侮辱时,一怒之下竟同六个对手较量起来,并将他们一一制伏,能说这样的人是软弱吗?还有,我的好友,既然奋发便是刚强,为什么亢奋便该成为其反面呢?”

阿尔贝特凝视着我,说:“请别见怪,你举的这些例子,在我看来和我们讨论的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这可能,”我说,“别人常责备我,说我的联想方法近乎荒谬。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设想一个决意摆脱生活担子的人——这种担子在通常情况下是愉快的——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只有具有共同的感受,才有资格来谈论一件事。”

“人的天性都有其局限,它可以经受欢乐、悲伤、痛苦到一定的限度,一旦超过这个限度,他就将毁灭。”我继续说,“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是软弱还是坚强,而在于他能不能经受得住自己痛苦的限度,无论是在道义上或肉体上。我认为,把一个自杀者说成是懦夫,正如把一个死于恶性热病的人称为胆小鬼一样,都是不合适的,这两种说法同样是离奇的。”

“谬论,简直是谬论!”阿尔贝特嚷道。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荒谬,”我说,“你得承认,如果人的机体受到疾病的侵袭,使他的精力一部分被耗蚀,一部分失去了作用,再也不能痊愈,无论怎么治也无法恢复生命的正常运转,这种病我们称之为绝症。

“好吧,亲爱的,让我们把这个比喻用于精神上吧,请看一看人在狭隘的天地里,各种印象对他起着什么作用,是怎么确定他的思想的,直至最终不断增长的激情是如何夺去他冷静的思考力,以至使他毁灭的。

“沉着而有理智的人虽然对这位不幸者的处境一目了然,虽然也劝说他,但都是徒劳的!这正如一个健康人站在病人床前,却一点儿也不能把自己的精力输送给病人一样。”

“我的朋友,”我大声嚷道,“人总归是人,当一个人激情澎湃,而又受到人性局限的逼迫时,他即使有的那点儿理智也很少能起作用,或者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更何况——下次再谈吧……”说着,我便拿起我的帽子。哦,我的心里感慨万千——我和阿尔贝特分开了,互相并没有能够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理解另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呀!

辩护

愤懑和郁闷在维特心里的根,不但越扎越深,而且盘根错节,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精神的和谐完全破坏了,他内心的狂躁和激愤摧毁了他禀赋中固有的全部力量,导致了极坏的后果,最后弄得他筋疲力尽。为了摆脱这种状态,他苦苦挣扎,比他以前同各种弊端做斗争时还要努力。他内心的惊恐不安又耗去了他剩下的精神力量,他不再活泼和机敏,悲伤整天陪伴着他,他越来越不幸,越来越不讲道理,因此也就更加不幸,至少阿尔贝特的朋友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那位纯洁而温顺的丈夫现在终于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幸福,并决心将这幸福永远保持下去,而维特对他不能正确看待,说他就像一个大吃大喝弄得倾家荡产的人,到晚年就只有受苦受罪的份儿了。他们说,阿尔贝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维特一开始所认识、所赏识和尊敬的那个人。他爱绿蒂超过一切,他为她感到骄傲,希望别人也都说她是最最出众的女子。如果他希望避免出现任何猜疑,如果他不乐意同别人分享这份珍贵的财富,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是以最最纯洁无邪的方式,难道我们能因此而责怪他吗?他们说,每当维特在绿蒂那儿,阿尔贝特往往就离开妻子的房间,这倒并不是出于对朋友的憎恨和厌恶,而只是因为他感觉到,有他在场维特总显得有些压抑。

绿蒂的父亲染病在家,只好在房里躺着,阿尔贝特派自己的马车来接她,她便坐车出城了。那是个美丽的冬日,刚下了一场很大的初雪,大地披上了银装。

第二天早晨维特也跟了去,他心想,要是阿尔贝特不去接她,他就陪她返城回家。

晴朗的天气也没能使他阴郁的心情好起来,一种麻木的沉重感压在他的心头,种种悲伤的情景已经深深印入他的脑中,痛苦的思绪一个个接踵而来。除此之外,他的心对什么都不会激动了。

他永远不满意自己,别人的境况在他看来就更成问题,更加一团糟。他以为,阿尔贝特夫妇间的美好关系已被破坏,为此他既责备自己,又对阿尔贝特暗暗怀着不满。

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个问题。“是呀,是呀,”他自言自语说,并暗暗把牙齿咬得吱吱响,“这就是亲切、友好、体贴和富于同情心的关系,这就是稳定而持久的忠诚!不,这是厌烦和冷淡!哪一件无聊的事不比这位珍贵、可爱的妻子更吸引他?他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吗?知道给她以应得的尊重吗?他得到了她,好极了,他得到了她。——这我知道,别的我也知道,我已经习惯这样想了,他还会使我发疯的,他还会把我干掉的。——他对我的友谊难道无懈可击吗?他不是把我对绿蒂的依恋看作是对他权利的侵犯吗?把我对她的关注看作是对他的无声谴责吗?我知道,我感觉到,他不乐意看到我,他希望我离开,我在这儿对他是个累赘。”

他往往停下自己飞快的步伐,他往往默默地站着,似乎想要转回去;然而他又继续往前走去,心里想着这些事,嘴里唠唠叨叨,好像极不愿意似的来到了猎庄。

他进了门,问起老人,问起绿蒂的情况,他发现一家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最大的男孩告诉他,在瓦尔海姆那边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个农民被打死了!他对这件事毫无在意。他走进房里,发现绿蒂正在劝阻老人,因为老人要抱病到那边去,到出事地点去调查案情。案犯是谁尚不清楚,被害者是当天早晨在屋门口被发现的,人们对此有种种猜测:被害人是一位寡妇的长工,而寡妇先前雇的那位长工又是怀着不满的心情离开的。

听到这些情况,维特心里猛地一震。“完全可能!”他叫道,“我得立即过去,一刻也不能耽误。”说完,便急匆匆地往瓦尔海姆奔去,往事历历在目,他毫不怀疑,这个案子就是那个农民做的,他曾多次与此人交谈过,并且还很喜欢他呢。

死者停放在小酒店前面,要去那儿,必须要从那两棵菩提树下经过。他到了那个以前如此喜爱的小场地,不觉心里一震。邻居的孩子常常坐在上面玩耍的那条门槛已经溅满了血。爱情和忠诚,这人间最美好的感情现在变成了暴力和凶杀。粗壮的树木披着严霜,已经片叶无存,隆起在公墓矮墙之上的树篱,叶子也都已凋落,从疏疏落落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白雪覆盖的墓碑。

全村人都聚集在酒店前面,当他走近那儿时,突然起了一阵喊声。人们看见一队武装人员正朝这儿走来,大家都在叫喊:凶手抓来了!维特朝那边望去,已经不再怀疑了。是的,就是那个对寡妇爱得刻骨铭心的长工,不久前他默默吞下一团怒火,心灰意懒地四处徘徊时,维特还碰到过他。“你这不幸的人,都干了什么呀!”维特边朝被捕者走去,边喊。凶犯默默地望着他,没有说话,最后泰然自若地说:“谁都别想得到她,她也别想嫁人。”犯人被押进酒店,维特便匆匆离开了这儿。

这件可怕的事对维特触动不小,他的方寸全乱了。刹那间,他摆脱了悲伤,摆脱了压抑,摆脱了一死了之的情绪,现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同情心正左右着他,使他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欲望:一定得挽救这个年轻人!他觉得这个农民是那么不幸,相信他即使是案犯也是无辜的。他把自己摆在这个农民的位置上,确信他也能说服别人对此深信不疑。他甚至希望能为他辩护,生动的辩护词都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急忙奔向猎庄,路上已忍不住把要向法官陈述的话低声说了出来。

他走进房里,发现阿尔贝特已在那儿了,一时间很使他扫兴;不过他立刻重新振作起精神,激昂慷慨地向法官陈述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法官却一再摇头,虽然维特使出浑身解数为青年农民进行辩护,而且依据实情讲得生动感人、热情洋溢,可是法官仍然未为之所动,这一点倒是不难想象的。他甚至不让我们的好朋友把话讲完,就激烈地加以反驳,并且责备他是在袒护杀人犯;法官向他指出,如果按照他的意见去办,那么法律就得统统取消,国家的安全也将彻底毁掉;他还补充说,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不能不负起最大的责任来,一切都必须依法办事,按规定的程序处理。

维特还不甘心,恳求说,假如有人想帮助犯人逃跑,希望法官能高抬贵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请求也遭到法官的拒绝。这时,阿尔贝特终于插话了,他也站在老法官一边。维特独木难支,意见得不到支持,法官还屡屡对他说:“不行,他没救了!”听了这话,维特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走了。

这句话使得维特的精神有多颓丧,我们从一张字条上便可看出。这张字条是从他的文稿中找到的,肯定是当日所写:“不幸的人呀,你没救了!我看得出,我们都没救了。”

阿尔贝特最后当着法官的面所说的关于被捕者的那番话,维特听了反感之极:他认为阿尔贝特的话里带刺,是针对他的。经过反复思考,他机敏的头脑虽然也明知法官和阿尔贝特两人是对的,但是他觉得如果他承认了,仿佛就意味着放弃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依托。

我们在他的文稿中又找到一张与此事有关的字条。这张字条也许表露了他和阿尔贝特的整个关系:

“尽管我对自己说,而且反复地说,他是正派人,是好人,但是这有什么用呢,我的五脏六腑都碎了,叫我如何公正得了!”

最后一面

这期间,绿蒂正处于一种奇怪的心态之中。同维特最后那次谈话之后她就感觉到,要同他分开她会多么难受,而要他离开她,他又将多么痛苦。她在阿尔贝特面前像是随便提起的样子,说在圣诞夜之前维特不会再来了。阿尔贝特因为要同邻近的一位官员办理几件公事,所以便骑马到他府上去了,而且还得在那里过夜。现在她独自坐在家里,弟妹们一个也不在身边,她浮想联翩,反复默默思忖着自己眼下的处境。她看到,她同她丈夫已经永远结合在一起了。她深知他的爱恋和忠诚,她也实心实意地爱他;他的稳重,他的可靠好似上天的特意安排,好让一位淑女凭此营造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感到,他永远是她和她弟妹们的依靠。另一方面,她感到维特是如此可贵,从相识的第一刻起,他俩就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长时间与他交往以及一些共同经历的情景在她心里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无论感觉到、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都习惯于同他分享,他的离去必将在她心上撕开一个无法重新填补的裂口。哦,要是她在瞬间能将他变成哥哥,她该多么幸福呀!要是她能撮合自己女友中的一位同他成亲,那么她就可以指望,他同阿尔贝特的关系也会完全得到恢复!

她把她的女友挨个儿想了一遍,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某些不足,找不出一个能与他般配的。经过这番考虑她才深深感觉到,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自己心里确实暗暗怀着热切的希望,将他留给自己。同时她又在对自己说,不能留下他,不应该留下他。她那纯洁、美丽、平日那么轻松、那么善于应对的心此刻也感到了忧郁的重压,幸福已经无望。她的心里很压抑,她的眼睛上覆着一片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