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喂,亲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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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我心如泥(12)

也是最近,看到很多旅行者的事迹,有的骑摩托车去柏林,有的一路搭车去几万里外的地方,有的骑车走西藏,千里万里,弃身孤行。这很让人嫉妒,尤其在心里喊了一连串“不行”,搬出书写在城市牢门前不容侵犯的铁律,激荡起多年来自己对规矩的顺从。有一天,忽然发现几个家伙就这么上路了,一走就是好远好远,一走就马上让人跟着着迷。甩在脊梁上的背包明明是瘪的,难道“勇气”就这点体积?他们怎么就敢去印证这些小时候捏着圆珠笔在地图册上圈圈画画的白日梦;怎么就任由自己对远方上瘾;怎么这样默默地脱手,再轻轻地放下……先是嫉妒,然后忌恨,跺跺脚、骂上几声,发誓再不看这些人旅途上的笑脸,管它阳光如何灿烂,重新放自己回城市里困兽一样的生活,或在乡间耕作的辛苦里被木然而至的老去惊扰着。

我们大概都会在很小的年纪疑虑“工厂里的机器为什么一直转着”,又在不久后的教材或者其他读物里轻易地找到答案。然后呢?然后我们就信了。“相信”离真理永远隔着道门缝,它是一种可怕的麻药,强力束缚你扬在心里的放肆,让你乖乖地接受,满足地走开。

旅途却是无比真实的,它要在你动拳头敲碎串成珍珠的“相信”后才为你舒展笑容、伸出邀请。敲碎珍珠是痛苦的,手会流血、心会可惜——这是它唯一拿来考验你的事。有时候,从清晨度到黄昏,忙碌、清闲,饱食、挨饿,笑着、看别人抽泣——“相信”的重量狠狠地压在我的肩上,逼我接受眼前的生活,一遍遍地搜干净我藏在身上、埋在心里的怀疑。城市的围墙和乡村的篱笆,它们在堵截我、围困我,令我习惯、引我岔开。

或许,我是说“或许”——我们该回归旅途,在不太年迈的时候,不太相信的时候。总有一些时刻、一扇窗、一个黑到底的夜晚,让我们看到亮灯的工厂,也许是“路过”,哪怕是“记得”……

写于北京家中

2011年9月21日

阁楼

虽然在帝都买不起房,但我总忍不住憧憬有个自己的地方。而且,不怕笑话:我对这个家的要求还相当奢侈——精致的装潢、古朴的家具、世界各地搜罗来的摆件……最重要的,它要有个阁楼。和这个阁楼相比,其他的东西不那么要紧,即便让我为了它住在穷街陋巷,早晨踢着趿拉板儿穿胡同、上公厕、买豆浆,也在所不惜。

我要阁楼干什么?首先是安置我的书。文人学士从亲近文化的一刻起,就入赘给书了,后半辈子都逃不出娘家人的使唤。目前我没几本藏书,都是平时写文章用得着的,用以娱乐的很少。刻薄自己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在于家里空间不够。有时候在外面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的书,着急要买,付款时却打晃悠:一方面囊中羞涩,一方面只能请他们回去叠罗汉,大通铺都供给不了,实在委屈斯文。

再就是,朋友来了,有个过夜的地方;朋友不来,我也可以随时当卧室用。先说我自己吧,我有睡书房的习惯。家里老人过来,我就腾出自己的卧室让给他们住,刚开始出于孝敬的目的,后来自己竟乐呵呵地抢着住书房。前几年没搬家的时候,书房里是一条单沙发,我把自己塞进去,有半个身子是吊在外面的。半夜翻个身,枕边的书咣当咣当地砸到地上,那会儿我要是做梦的话,一定临时填进一场雷雨或是山洪。早上一起来,沙发上除了我啥都没有,枕头、被单、书、手机通通分布在沙发附近的地下,仿佛它们从来和我无关。前两年搬到现在的住处,沙发升级为沙发床,书柜位置也紧贴着沙发床,即便我的卧室没人用,我也经常睡在书房里。年少气盛的时候,睡卧室总乱做梦,天上地下,横七竖八;睡书房,总会梦见千寻明月,或是百转乡关,一觉醒来,依依不舍,柔肠百结。既然阁楼当藏书室用,我自然拿它当卧室。

朋友来了要住阁楼。如果是我真心当做朋友并引入家门的人,一定要秉烛夜谈、把酒言欢。最佳的聊大天的地方就是阁楼了:灯光不算太亮,一排排书架中间,随手能抽出字纸草稿的角度;放一个矮桌,坐在地上或是垫子上;倒几两小酒,微醺状态下,可以感吟风月、可以说道谈禅,甚至整宿地相顾无言,听爷爷那里拿来的座钟打响七八下,让天涯停在寂寞的想念外。

前两天和武辰哥聊书,不知怎么转到阁楼的话题。我说我对密室有好感,将来非弄个阁楼不可;他建议我再弄个后花园,流觞曲水,以飨群贤。我说:我没那么贪心,阁楼足够了,世界大了反而躁得慌。不如你弄个花园,我这儿还是阁楼,我们就有两处畅叙幽情的去处了。共识达成,尽管在两个年轻人二十几岁的毛糙年纪。

过一些年,等我们都各自守着一份恒产和执著,是否还有这样一封足以感动自己,并勾起无限憧憬的心境素描?人生不敢想得太远,更不敢一个假设连着一个假设。永远有多远?不知哪一天会被梦追上。那时的你我,可悲如对着月亮叫的狗忽然被带到了冰凉的环形山上,又或者夜夜缠着姥姥数故事的毛孩儿终于长成一个无趣的老汉。

阁楼还能干什么?储存那些我再也用不上、却舍不得丢弃的东西。从一些角色离开,你会对怎么安置曾经天天使用的道具犯愁。偶然:半盒名片、一只没兑奖的瓶盖、面包店里随意派发的纪念品……那些事、那些人,无论记忆疼痛还是舒展,抵在面颊的胡茬上都像一条暖暖的羊毛围巾。我的阁楼里会有几个大箱子,大到足以完整地装下几个我。这些箱子里收藏着我那些会讲故事的破烂儿,等我走后,就把装着我的小盒子塞到这大盒子里,同那些因我的消失而哑然失声的故事一起抛在大海上。人要走的干净,无需留下半字平凡在他人代笔的墓志铭上。

我还会在阁楼的窗台上养一些绿色植物。前两天在书房的座椅里伸懒腰,偶然看到窗外一只窄窄的绿色手掌在呼唤我的注意。那是妈妈前些日子种在屋外的丝瓜,如今循着外墙爬上来。有生命的地方就有不断的惊喜发生,无论这惊喜如何卑微,也总会飘如一片某时掠过心头的孤鸿,只要你做人的枝枝蔓蔓还在,就有它筑巢栖身的地方。

去年在老家的新房,我就睡在阁楼里。木漆味很浓,又空空当当。夜半,仿佛满村的鸡和狗都趴在你耳边叫嚷。合上带来的书本,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那个梦我还记得:我变成一粒沙,躺在故乡的泥泞里,人和牲畜从我身上踩过,我被浸在泥里越来越深。来年,我长成一棵楸树,等在天地相合的白线上,远远地回头看,视线深处,站着一个穿草鞋的少年……

阁楼折射出的人生的完整或许在于:可以没有客,不能没有我。我需要一座阁楼,或者我为更多有我一样向往的人呼唤一座阁楼。有必要说一句:朋友不是外人,他们更像我阁楼的主人,我安全地寄居在他们的路过和错过里……

写于北京家中

2011年7月30日

一件白衣

坐在回北京的火车上写这篇小文章,旁边是一个极肥胖又粗糙的女人,前面是一个穿白衣的年轻女子,有一双深秋一样澄明的眼睛。而这清凉的秋和我隔着一面山一样的椅背,旁边的火炉子则不停吐出鼾声,和她偶尔一挪动便唤醒的整个座椅的呻吟。

大学毕业后,第一件事是回老家住几天。说得阔气极了是“几天”,至多就是两个晚上,还要回北京去忙——隔着一千多里地,不重要的事也颇觉得是件事。道别是难过的,扶着车窗,像小时候一样,把沿途的每一处景物都塞进记忆的拉杆箱里,拖着它潇洒地从光亮的花岗岩地板上走过,道一声:“我远行去了。”是啊。这迷人的远行——多少年来任你拘禁我的心。以至于回家的步伐都不再自然,只有离别的时候一样可听屋后池塘里沙哑的蛙鸣。萨特说:“回忆是熟悉而回不去的地方。”我随身携带的拉杆箱多像一个黑洞,我在这边制造星空,它在那里熄灭篝火,箱底剩下的只有“匆匆”。

大学毕业后最想做的事就是在老家的老房子里坐一坐,去村头上辨认下祖坟,同从未谋面、或业已淡出脑际的先人交待一下——“我回来了”,这句话递出去,周围的草木在无风的大太阳底下笑着摇晃花白的头。今年老家干旱,往山里走没有流水伴在道旁,林子越深越要凉爽,尤其入夜,可教我忘了不远处的城市存满了令当代人骄傲的文明成果。这黄乎乎的灯泡、时刻扰在耳边的蚊蝇、不知名目的野菜、并不甘甜却有几分酸涩的泉水……在并不遥远的文明附近围出一片幽静、又不枯寂的地方,没有肥胖的儿童在这里嚎叫、没有白胖的列车从这里裁过、没有嗑瓜子的声音、边抽烟边讲手机的声音……我们中有多少人专注于吸引别人,而干干净净地跑丢了自己?内心贫瘠而感到自己无用,致使我们抓住英雄主义死死不放。——只有那些幸运地拥有乡下老家的人,能在文明的铲车光顾家乡以前对世上所有的英雄主义嗤之以鼻,对着那些树、那些崭新或破败的石碑、那些废窑、那些断桥,英雄通通可以闭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并不认识我自己,英雄们看不见我,只有它们替我记得。

大学这四年过得实在很快很快,而这生活速速地向前是可以想见的,想见不到的是在我布满了“匆匆”的箱底没给回忆留多少空间,仿佛等着我继续抛掷“匆匆”下去。希望我在人生的道路合拢之时,不要夹着这只空箱子长眠,目前它唯一的分量来自我心底有爱。爱什么?爱多久?我实在讨厌城市。城市里只有傻瓜,乡下起码有泥土。

大学这四年,我的箱底还剩一件白衣。那是我的初恋。呵呵。有一天她拉我去逛商店,我坐在沙发上,看她从试衣间蹁跹地飞出来,身穿一件白衣。美极了。店员阴阳怪气地说:“昨天不是试了吗?今天还试干吗!”她怯怯地嘀咕着:“我想让他看看嘛。”那件白衣在我的脑海里飘了四年,像一片不会融化的雪花。我愚蠢地等着在雪地里留一串脚印,却不知这样的雪在生命里是仅此一次的,我过路红尘时沾染得肮脏的鞋底,哪里可以在这样的雪上搏一点痕迹?为什么我没拿出当时身上所有的钱为她留下那件白衣,哪怕吃一个月的馒头咸菜也好?我拎着她的手走出去,店员阴阳怪气的谈话打在我们的后背上。在最美好的时光,我遇见一个最美好的人。日后无论如何富有,哪里去买这件白衣?无论如何贫穷,哪里去复制那一刻的窘迫?

我必须感谢这一切,无论这感谢听上去多么虚伪。这些年我可能并不快乐,但我并未怀疑:希望绝不会与我同死,它是在于将来的。不管以什么代价,我都要相信下去。世界未必在个别人信念的鼓舞下更好,却一定在众生的立定不舞里欢声黯淡。

列车将出河南界,身边的火炉开始焚烧食物,山那边的秋天也许霜重鼓寒。

写于郑州-北京西的D136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