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喂,亲爱的世界
7198500000003

第3章 三空书院(2)

另外一个问题是:艺术家的性格。我见过一些有性格的人,他们从事不同行业的工作,他们比绝大多数艺术家更适合写进美术史以跌荡人心。美术史、音乐史等总寻思着和时间掰持一场——于是掰持不清的叙事方式,倒不如艺术品本身自说自话。艺术品可以防止艺术家多说话。艺术品越伟大,缔造者的话就越少。多数艺术家清楚这一点,谈自己的作品都没几句话。把这没劲的工作扔给“派”、“主义”以及那些只知道循着门牌找人的发烧友们慢慢去磨吧。艺术家的幽灵退到画架后面,继续抽他的烟、锁他的眉头。

人一旦给扔进历史,失去自我阐释的能力,不是被架空就是给填充得太饱。画家比较幸运,因为有自画像,比文字、音乐同后来人的对话方式都自在。马奈作于1879年的《持调色板的自画像》是艺术史上最重要的自画像之一,也据说是私人收藏中最优秀的马奈自画像。一般的评价是:直接的画风和大胆的颜料处理充分展现了现代艺术的风格。且不论这一般评价,这幅画的不同,在我看:它是马奈的作业、答卷,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分数栏自己已填上“我是大师”,犯不着、也等不起后边的悠悠之口。很多画家都有自画像,是交作业的心还是打小抄的心呢?

——有的人即便交了作业,也让人误会是他抄的。心肠归心肠,还有天才和运气。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3月14日星期四

二半吊子事难成

——读张五常《艾智仁》

偶读张五常撰写的《艾智仁》,纪念他的一位老师——艾智仁(Armen A Alchian)先生。这位先生不可思议到什么程度?

美国诺贝尔经济学奖第一人萨缪尔森先生(又译“森穆逊”,PASamuelson,在经济学大师里以不近人情著称)到UCLA演讲,某学生提出一个问题,他回答说:“且让我教你一些价格理论……”他说着马上停下来张目四顾,遂改口:“啊,我说错了,在你们这个地方我怎敢教价格理论呢?”艾智仁先生当时并不在场,但全场都明白萨缪尔森东张西望所为哪般。

张五常在文章末尾总结求学路上两件大伤脑筋的事。其一,下决心不易,“对读书毫无兴趣的,须有决心认真读它一两年,才知道自己有没有兴趣”,这话说得透彻,也骄傲。“一两年”轻飘飘就说出来,怎不提这期间要经历多少次自我怀疑?须以强大的自信、自尊才配谈“坚持”这个问题。我个人是不太承认“读书的天赋”这回事的,不像艺术和体育。非得弄几条“天赋”,充作某某人读书成功的条件,倒不如听张五常给出的“其二”。——其二,求学要遇到明师,他自己都说:这个最难。比起天赋,倒不如祈祷好运,能遇见个把拿你当人看、当学生看的明师(不是“名师”)。

比照这“其一”和“其二”,尤其“其一”,我更确信为什么到今天读书都读得不成样子。已经说过,我不相信“天赋”,所以不赖自己没天赋;也不相信运气,所以不赖自己没遇见明师。这些年所谓求学,多半是跟着考试在跑的,要感谢考试,否则我坚持不了这么多年;也要感谢考得总不太好,否则早弄几本《如何清华北大》或《如何哈佛剑桥》,挨门挨户骗钱去了。相比“须有决心认真读它一两年”,我已二半吊子地读了不知多少个“一两年”,这期间也想过“好好读看看会怎样”,但读着读着就觉得不值。“值不值”是个很大的问题,多少人是带着一颗商人的脑袋在读书?每读进一句话、一条定理,就要把它们再掏出来置于算盘珠子上滚一滚,结果是:文学、历史是不能读的,美学、哲学更不能读,神学?玄学?想也别想。

法学和它们究竟不太一样,一条触角是伸向社会,不停地要搅拌一下人间的。那就读诸如此类的社会科学吧。也下不去决心。因为学科内部还有“实践”和“理论”的分野,会有人不停告诉你“实践验证理论,理论指导实践”,可在实践能力比较低的情况下,理论更是累赘;而理论水准不到,拿什么指导实践?和先前想的不一样,以致于我反思:先前我想过吗?凭什么就给自己安一个“学生”的身份,凑在人群里一课一课地学,一科一科地考?出国做交换生前的三年是在北京的某大学读本科,说起来羞煞人:那三年加一起读的东西,当真去读几下就翻完了,居然也注水,挂起来一大块,似是三年的分量。去年在国外,看闲书为主,好处是水分少了,社会科学的看的居多,文史哲还不敢看,觉得太奢侈;今年仍在国外,闲书、专业书都看,文史哲偷看几眼,五迷三道,很不容易摸回来。

读书真的是需要下决心的,尤其决定了以后要做个“知识分子”,怎么有知识?持续地读书。面对一个自己没什么感觉的领域,除非巨大的利益诱惑,这个决心不容易下。可有几个人那么幸运,碰巧知道自己有感觉的是什么领域?我曾望着街上一些脏兮兮、胡言乱语的流浪汉想:“流浪”这件事他们勉强为之,做得这么不漂亮;如果真的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们不至于如此。人终其一生都在发现自己,发现了就不难下决心,问题是:有时候你发现了,但旁人不许你下这个决心。如何是好?没办法,因为“旁人”总不是一个人,而你只是一个人,动手动嘴都不是个儿。

二半吊子难成事,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近来很少再对二半吊子的人有意见,他们为别人分担得太多,为自己考虑得太少,如果以“集体主义”的价值观看,他们是要戴红花、发一个搪瓷茶缸并在上面写一个“奖”字的。人有时不是太自私,是根本不晓得哪个是自私,哪个是无私,就这么稀里糊涂使用着这个概念。安·兰德有一句话说得好:“要说‘我爱你’,首先必须能够说出‘我’。”我从这个方面理解他的这句话:“爱”这个玩意儿是由“我”到“你”,相当于一座桥吧,“你”是彼岸,“我”在哪儿决定了桥的长度和彼岸意义之大小。

张五常这篇怀念先师的文章还提到一件事:艾智仁所提出的问题都很浅白,像小孩子发问一样。一九六七年张五常到芝加哥大学,在一个酒会上遇见史德拉(GJStigler)。他不知张是谁,在谈话中张向他提出一个浅显的问题,他说:“啊,你一定是史提芬,只有艾智仁教出来的人才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艾智仁先生曾提示张五常:不要放过一个术语的任何意义,经济学的最终目的是解释行为。推而广之:做人读书如同海盗寻宝,只有在最基本,看似不值得一说的问题上动手向下挖,才能找到金子,抛开动画片,任何宝藏都不必埋在像是埋宝藏的地方。人生有两种基本的痛苦:自以为痛苦和真的痛苦。从体验上讲,真的痛苦可能更痛,因为在你洞悉几组人生的基本矛盾后,随之而来是无能为力、徒然挣扎。而且,你要飞的话,有一身羽毛就足够,真的搞清楚对流层、平流层到地面的距离,眼前过电影似的走着粉身碎骨的画面,连你这几根羽毛的“天赋”也浪费了。——我之不相信天赋,正因为迟早将至的对现实大部头的解读会令天赋自觉贫乏。天赋得以对抗俗世俗人,必在于它本身被此人的自尊、盲信保护起来。“傻子”和“聪明人”没有谁高谁低,前者以其笨办法,后者以其巧办法,前者还有“盲信”的优势。太聪明的人连“巧办法”也看不上,更无丁点“盲信”在心中,只能轰到书斋里写影响几百年、上千年以后的人的书,同代人不需要他们,连他们自己都以自身为多余。有个哈佛大学数学系的教授就说:他的论文全世界只有几十个人读,其“贡献”不如一个清洁工。

那个安·兰德还有一段话:“个人的尊严并没有什么替代品。除了独立之外并不存在衡量个人尊严的标准。”自尊是二半吊子们普遍缺乏的,他们需要吃着“利他主义”、“集体主义”在前面扬起的尘土,大家伙雾蒙蒙谁都看不见谁,好互相给尊严。但“独立”而“自尊”是需要理由的,凭什么我就要独立?有此一问的话肯定独立不易。我的体会和安·兰德一样:对独立的要求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它不需要问为什么。如果在生命的早期阶段,这种本能没有被摧毁,独立便确有其事,不证自明;如果被摧毁掉,后天的独立便需要一大堆借口去牵出并支撑起来。三毛好像也是这个意思,她在《荒山之夜》一文中说:“生命短促,没有时间可以再浪费,一切随心自由才是应该努力去追求的,别人如何想我便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了。”她们的独立都不需要与生活拉开一场雄辩,可我们这些二半吊子,先天没守住独立、自尊的则需要,非得先安置了生活、说服了生活,把杂草挡得远远的,才有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可耕。

我们每个人的痛苦都首先来自本身对生命、生活的读法。三毛从小到大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好,但她对生命、生活这么看,她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痛苦,我们很多人仰望她的痛苦。更过分的是庄子,他过的日子怎样?还有墨子,又是什么日子?后人多是假通达,庄子“处涸辙以犹欢”发自内心,因为他的确除了精神境界,处处在涸辙之中,官位小、家没钱、出门骑一匹瘦马——他之痛苦我们连仰望也仰望不到。于墨子同理。二半吊子们即便放在华屋之内,天天美食美女地供着,以飨其凡人之乐,只会助长他们忧凡人之忧。想要摆脱二半吊子状态吗?可以回答“不想”,电影《黑客帝国》里那个背叛了墨菲斯、尼奥他们,要母体(matrix)把他送回虚拟世界,重令其进入催眠状态的叛徒,就乐意做个二半吊子。二半吊子有什么不好?首先要回答的是我们这一提问里“好”的标准是什么,竟发现:“好”的标准五花八门而陈词滥调。

傻子、聪明人都是少数,多数人就是二半吊子。他们有笨办法、巧办法,二半吊子呢?只好没什么办法,追讨下去的话,遂祭出“等一等看”。傻子一刀剁下去,快;聪明人慢慢悠悠下刀,准;二半吊子们哆哆嗦嗦,比划许久砍的动作,放回刀去,“等一等看”。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3月1日星期五

希腊人的礼物(之一)

——神话篇

持“希腊人的礼物”(Greek Gift),居心叵测者是也,典出那个著名的“木马计”。在此借它的字面意思用用,就说的是希腊人送的礼物,送给谁的呢?你我他都算在内。

如果世界上的民族都有其“本分”的话,比如生存下去、把文化弄得丰富一点等等,有几个民族是不仅尽了本分,还有富余拿给其他人做礼物的。他们的礼物既有物质性的,吃的穿的用的、营造技术之类;也有不那么物质但主要是为物质的,法律体系、政治制度之类;更有很不物质的,如艺术,拿来干什么呢?——绝大多数的民族既是送礼者也是收礼者,无非这个送的多点,而那个主要靠大家伙接济。

尤其把时间的背景加上,把历史的经纬铺开,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立住,哪件礼物更受用呢?说不清楚是正常,说太清楚一定在撒谎。希腊神话充斥了俊男美女,多翻翻这个——尤其对着希腊雕塑一起看,还要偶像剧作甚? 理论上人是越长越好看的,可今天的这个星那个星,拉去和缺胳膊断腿的石头们比比,怎让人笃信这“理论上”?思想能力上输给古人就罢了,色相上怎么也过不去似的。

远没有能力概括地谈希腊神话,具体地谈更不行。尽管如此,还是略概括几句在前面:伟大的艺术都试图翻人类的案底,全不管你阳光底下打一把花伞慢慢走什么样,就逮你躲在阴影里吸毒吸到愉快时的表情。有多愉快,就有多空虚。愉快这玩意儿不像幸福,幸福味淡,人们以之为姜;相比之下,愉快就是盐。我们总愿意把幸福推到主菜跟前,却手底下蘸着愉快吃完这顿饭。希腊神话抵达了这里,揭示的正是人的徒然。再说下去就露怯了,便宜话就此打住。

既然你是慷慨的送礼人,我就权以收礼人之手相迎,看你递来些什么吧。

一、克洛诺斯(Saturn)

希腊人也认为宇宙之前是一片混沌,而这混沌还有名字,卡俄思(Chaos);混沌还有老婆,诺克斯(Nox);生下来的儿子叫厄瑞波斯(Erebus)。儿子长大,杀父娶母,生两子。此二子又杀父,又有子厄洛斯(Eros)。厄洛斯是“爱”的意思,厄瑞波斯是“黑暗”的意思,爱是黑暗的晚辈。

“爱”的后代也热衷于把老爹做掉,老爹干脆生了儿子就往地狱送——克洛诺斯,就是“时间”,在老娘的支持下奋起反抗,又把老爹结果掉了。胡风的话挪到这里格外合适,真的,“时间开始了”。

希腊人毫不避讳:残忍是人类的起点,在此起点上人类当然也是没有伦理感的。木心称这阶段的希腊神话是“否定之否定”,人性有“兽性的前科”。——其实何止兽性的前科,它仍推着人性以文明的面貌不断作案,在今尤是。

《圣经》看得清清楚楚,人是地上来的,是不值钱的尘土做的。希腊神话帮助后来人说出了大实话。

再说了,难道我们不是女娲甩出的泥点子?只是中国人敞开说话的传统没有保持住,儒家一统之后就变得支支吾吾。

二、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

我更喜欢他的另一个名字——伏尔坎(Vulcan),全凭中文的直觉,这个名字摆出来,更像火神、冶炼之神,如同一个抡板斧“排头砍去”的非得叫“李逵”,而不能 “李桂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