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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心如泥(4)

话说回来,既然中国政治组织起中国文化,一旦国破被放逐(在这片土地上倒还好说),失去政治的组织,又没有信仰来支撑,文化是很容易消亡的。中国人重视政治,从保存文明火种的角度是完全正确的。中国文化是否稳固有赖于中国人这个群体是否稳固,有赖于中国的国家人格是否刚健鲜明。政治尽管可以片段性地缺席文化,比如斯旺西这里搞中国年活动,就和政治不搭干,但整体上看:中国的政治伦理、社会伦理仍然是栽培中国文化的唯一花园。

也巧,今天是农历12月25日,1912年的今天(阳历2月12日),大清国作为吆喝声响彻了两千多年的专制茶楼的最后一口剩水,浇在历史的余烬里。旧专制过去,新专制很快到来。又是一簇一簇历史的凶焰路过,正像茶楼里两千多年来无数次打碎茶碟茶碗时一样。

中国年何尝不是中国人一年到头好容易盼来的宣泄的机会,平日里奔生活大气不敢长出,打掉的牙肚子里都填不下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地起来,遮一遮那些茶碟茶碗,忘了吧——哪怕就这几晚上。

写于Swansea University法律图书馆

2013年2月5日星期二

青青墓园

遥在斯旺西这里山居,过去明了的事情现在很多呆掉了,过去似是而非的现在仍然似是而非。有趣的是,这种弥坚在我身上的无知感并不如先前担忧的那样令我急躁,却时常以懵懵懂懂而提醒着真懂。——譬如我经常路过的墓园。

半山有一座大教堂,和声名卓越的圣保罗、圣马可当然没法比,摆在斯旺西这里已足够大了。它之所谓“大”不在于建筑物宏阔,而是围在外面的一片青青的墓园。有热闹,就大;驱走热闹,更大。——挨挨挤挤的十字架,有的搁着一把鲜花,有的已倾颓得不像样子。斯旺西城整个嵌在海湾的刀刃上,雨水奇多,墓园里的石面都泛着青青的苔藓。就如同中国人出殡要有唢呐、纸钱、孝子打幡,阴雨绵绵和诵经的牧师仿佛是基督教国家丧葬的“标配”。斯旺西的这处小墓园就完全合着这些标准。从前见外国电影里一帮黑衣人围一口黑棺材,在一个黑沉沉的清早目送它永沉入黑漆漆的洞里,总以为千篇一律,直到我常常经过这片墓园才深知电影并非矫情。

夜晚路过此地并不觉得恐怖,有时配以教堂里传来的灯光,而间有打整点的钟声,会觉得灵魂们醒来,正一个扶一个舞得起劲。纪晓岚《如是我闻》里的一种说法,鬼是不会再生长的,先死的少夫和后死的老妻泉下重逢,“一男子年约十六七,韶秀可爱;一妇人白发垂项,佝偻携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语,意若甚相悦。”照此说,这片墓园上寻舞伴,很可能蓬蓬的百褶裙搭上破洞的牛仔裤;更不知戴单片眼镜、叩文明杖的老绅士如何邀请满脑子“三和弦论”的女朋克,他们之间行吻手礼还是撞拳呢?

墓园和广场很不同,广场若在外面扩张视野,建筑物反而小;而墓园这么一环抱,会反衬出老树格外老,新装上的不锈钢扶手格外新,那柄塔尖则高得简直要挑落一枚雨云。广场上的人毕竟站在地上,是正数;这里的人躺在地下,是负数。旁观者如果是零的话,身在广场会大于自我,那些跳舞的、放风筝的、几个一丛站住闲看——零加一再加一,又加一;路过墓园,会小于自我,只需递过去薄薄一眼,被裁下去的自我即幻出那些议题:时间、生活、生命……不论那会儿多么急躁,急躁都变得不甚重要。

另一类“墓园”离我在这里的生活更近一些。沿着海边,不几步就是一条长凳,长凳的试样多有不同,明显不出自市政的统一规划。有好几次,我走过去,坐下,才注意到那上面镶着一块小小的牌子——“为纪念某某人(注明生卒年月),纪念他(她)对这座城的记忆”。铭文不尽相同,大多令人驻足动容。到曼布尔斯(Mumbles)的路上,一条长凳上写着:“我亲爱的,你最喜欢的路就是这里,我们常在此散步。”路边的某处山岗,举头一看全是长凳,它们之间不到两米,有的因面朝大海受风蚀很厉害,有的背风,凳子腿上稳稳地插着一支玫瑰。每天经过的Singleton Park,刚进门就有一条凳子,是儿子为父母立的,“他们在一起一辈子”。而我们法学院一出门也有一条,“纪念她的自由精神”,去世只有37岁,不清楚是老师还是同学(经常有这个岁数的同学)。——现在我已形成习惯,凡路过这样的长凳,都要停下来把上面的每个字读进去,有的深沉,有的痛切,有的淡其情绪而直见真心。有一次我忽然问同行的某个朋友:立这些“纪念碑”的人早晚一天也会逝去,等到哪天,这座城里凳子更多,而坐凳子的人少,人们会觉得寂寞吗?

小时候到一些农村,常常见到村外的坟头多于村里的茅屋瓦舍,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我们这些平常人,很快会被后人忘得干干净净,在世上生活过的一切痕迹都会消失,只安慰性地存在于能量守恒定律里,掬一捧空气仿佛也凑合着纪念了。人类和人是两码事,人类是不会觉得寂寞的,世界也许转反,很少褶皱。

公园里还有一些小树,也是为纪念故人而种植,尤其纪念夭折的孩子。这些小树较比长凳,更令人扼腕,生命还未含苞,已尽凋零。树干上绑一张孩子的照片,树底下祭有各式各样的玩具。有一个孩子的树就种在马路边,可能是他过这个路口时不幸殒命的吧。走在斯旺西小城,尤其寒湿的月夜,再路过那些白天看熟了的“纪念碑”,越发感叹这生命对于自己来说真的是过程、只能是过程,只有死后才落实为别人眼里的结果、沦为别人眼里的结果。佛家真是伟大,所谓“涅槃”乃不死不活,既不是过程也不是结果,把人间这点事统统倒掉,把时间逻辑也倒掉,即便不能彻底摆脱烦恼,“犹能簸却沧溟水”吧。——大人可以此自况,最不济也能自欺,只是可惜了孩子。孩子无辜?似乎也不是,看如何定义“无辜”。孩子却至少是人性的一种透明的容器,好与不好都在那里,没什么无聊和遮挡。“儿寒乎?欲食乎?”——这些容器即便打碎,即便那些小心捧侍他们的手掌流血不止,我们仍呼唤着人性显灵而多于呼唤上帝显灵。

还记得十几年前随家人去到焦作云台山玩,早上醒来出门,半山腰云雾散去,露出很多雕梁画栋的牌楼、凉亭,我于是拽着老爹带我去“看庙”。老爹一指:“那可不是庙,是坟。”——坟何以筑得这么伟美?当地人后来也说:外出多年的人,闯出名堂要求埋回祖地,“昔在高堂寝”,今不满足于栖宿荒草乡。当年的我听不懂其中原委,呆看着满山蓬莱仙阁,猜测着他们“归来”及“归去”的故事,幻想把圆瞪的双眼越擦越亮,早饭未过,即透进肚子里一大叠小说。如今对着斯旺西这里青青的墓园,倒一个字的情节也抻不出来。

说来说去,“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如周作人先生所言,丧葬之不论吹拉弹唱、“蓬莱仙阁”,还是十字架、长凳、小树,不过乃“人对于最大的悲哀与恐怖之无可奈何的慰藉”。因为这无奈何,才见种种可奈何、仍奈何、好奈何,如硬币的另一面。——人之无可挣脱自己成为超人,才有超越性可言,人身上所有超越的品质都是对自我徒然的挣扎。

这脆弱的人以及无可把握的人之结局,更要紧:大家伙徒然到一起,才有了人类的强悍。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1月29日星期二

微末情分

周作人的《结缘豆》里:“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偿,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伥伥来去耳。”——这“微末情分”,是最难“但愿”得来的。

人和人保持一种浓稠的关系不难,血亲之间,密友以里,狼狈为奸而后……只要有凑到一起的理由,脸贴脸活着并不以为欠妥。各自据以千里,永不能见也不难,我们总归认识的人有限,一生中几百几千打住了;而一辈子完全不认识也概无可能去认识的茫茫乎一整世界。——难的就是这微末情分,有赖所谓的“结缘”,虚张一条门缝,但各自都不闯进去;孽缘什么就不仅闯了进去,还冲得乱七八糟的。

《结缘豆》里周作人讲到佛家主动结缘凡人的种种做法。寺里和尚端着小吃食,穿梭于善男信女中间,随意发下去让大家吃;或者一些居士、好善者,自己备了小东西,就到大街上去送人。人为什么要花心思在那些本应完全陌生的人身上——就让他们作为过客,不着痕迹地消去不是很好吗?周作人的解释:因为人们不安于孤寂。即便被亲人簇拥、朋友环绕,更别提工作上的同事、游弋人间的各路玩伴,人还是会感到孤寂,而且越在人群,越要孤寂。

文艺青年们故作忧郁,一厢情愿觉得是人群不要他们,不怜惜他们的易碎,仿佛外面透进来的所有的哄闹都是谤讥,真该一人发他们一个胶囊去居住。这里面有两路忧郁,是不同的,虽不“截然”。其一当然是虚伪的那些,做做样子,也算给自己贴贴标签,好像微笑就是嫌犯,大笑就简直要拎出去砍头。有装一时的,有装下去很久的——有人说:三十岁实在搞不动文艺了,言下之意:三十岁开始真诚做人,装不下去了。再就是比较真实的忧郁,其实所有人都有,艺术只是给它一个镜面,它若本来庞大,照出来就如怪兽;若藐小,照出来就一丁点的不成气候。人不是因为进入现代社会、现代文明才开始忧郁,古人不仅忧郁,忧郁得还更好看。顾恺之画的那些仕女,拈花的、逗狗的,或对一片镜子漠然地梳头,就是忧郁。——今天人一边追认那些情致绵绵的大师,一边否认忧郁也可以闪亮为明哲。

这更可以理解,也更值得同情。

类似“忧郁”这样的抽象的情感,是不间容于这本就缺乏真实、匮乏真诚的社会和文明的。我们已经生活在高度抽象的人的环境里,对彼此人的程度深深不信赖。好容易面对面,当然更期望直露胸臆的表达,别来什么忧郁,什么弯弯绕,高兴还是不高兴?痛快点!——虚拟社区一丛一丛地开盘,什么“天涯若比邻”?已渐不存在传统的相邻关系。通天塔会重新建起来,未来的人类会把语言统一为数据代码。有时我呆看天空,想着:就这什么都看不到的空气,正飞着多少交头接耳、大声喊话,里面有热闹的爱,有差不多也挺热闹的仇恨,它们都被制作成0和1——堆在半空里早已超过世界的实际厚度了吧?按这种趋势,结缘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该浓稠的关系依然浓稠着,究竟哪里不好?

损失的可能就是微末情分,一种说不清的人和人之间只有确乎发生点事情,比如传递“结缘豆”,才会真的存在的情分。“人的程度”取决于人的细节是不是完全,取决于这个人的皮面以下是否潜进去不可言说的微妙的东西——令人熟悉的,又不会动手去拆解或绑得更紧的东西,任其发生,自己这边只是看着。虚拟社区里,不可能我夹一本书,你撑开报纸,我们隔几个座位,谁都知道谁在;但谁都那么彻底放心地搁着谁,就让他在。能够周作人似的担忧“伥伥来去”,还不够微末,要到连这点怅然也没有——手边的钢笔和对面墙上一片爬山虎叶的关系。不太远不太近,不太松不太急。话说回来,人人都需要一种平衡——自我和人群,或曰灵魂和世界——离太远是孤滞,太近是庸泛;如在忧郁的距离,刚刚好洞开世界,又半掩此心。

这微末情分里,其实有很沉的情意在,带着一种普遍的友爱和对平等世界的亟思。“缘”本来就有边沿的意思,做人的幅度磕着一点就是缘。人真是很奇怪,别别扭扭;又总能从记忆的远端风尘仆仆地找回来——耸人听闻的,居然找回所谓的前世去。——找的还是别扭,但这用心却那么的天然。

写于Swansea University法律图书馆

2013年1月25日星期五

三座城的非游客“游记”

写在“游记”开篇

圣诞假期,除了课业负担,还要去执行早就安排好的旅行。订计划是早一个多月的事,于我而言,也是旅行最有趣味的部分;待一切基本停当,尤其临出发前一天的晚上,无聊就要赶来烙印我的心。

这对旅伴和目的地都是极其不敬的,非得声明下:我心底里的无聊和你们完全无关,是我自私自利又自作自受的苦果。至于“私”在哪里,“受”之何处,恕我不能坦诚相告;因我自己都不能拍拍它的肩膀,替它拉过一张茶凳,四目相对——还柔声细语的。

斯旺西出发,在伦敦会一会老朋友,参加跨年活动,再陪其中一个朋友到利物浦看球。我一旦决定去哪里,是直奔我的意图的,横管它还有多少美景、佳期在视野两旁招摇。这种旅行,应该不在于满足懒惰跑过后甩下的几滴贪玩,烂漫之处固然少,总也能满满当当地回来。

临行前唯一犹豫的是要不要把已借到手的摄影包拿上,后来觉得:那些金贵的器材实在伺候不动,不论跨年还是看球,挤来挤去,万一有个闪失。关灯,出门,带着一点点满足和藤蔓一样绞在那上面的迟疑,上我非游客的游客之路。

一、伦敦

伦敦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两件事:会熟人前在咖啡馆坐坐,以及坐烦了到国家美术馆一看。这次有旅伴,和往常一个人一只破背包不同。——咖啡馆是不能久坐了,时间余出来,陪他们去泰晤士河边吹吹小雨,喝几口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