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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闲话自由(5)

四、最后的话

本来想起个平和些的题目,拨了几圈脑筋还只有“荒谬”两个字。如何改变这些荒谬?起码要先意识到这么搞下去是危险的、没有出路的。从幼儿园到大学,中国孩子被告知的所谓成熟就是如何卖了别人还让人家帮着数钱,所谓的礼数就是心底里再恶心这个人求得着的时候也得满面媚笑,所谓的聪明就是幼儿园把小学的功课学了、小学把中学的学了、中学把大学的学了,好考上一个名牌大学而什么都不用再学。如果所有人都互相等着,或者朝上面看,等着既得利益者发发慈悲,降些恩典,那教育只会越发荒谬下去。——从何开始?

从某些老师肯给他们的学生们讲郑和所谓的宝船不过是举全国之力打造的形象工程,和今天的鸟巢、大裤衩似的,要是中国的农村里也遍及钢做的鸟巢,而且里面不是鸟屎,是孩子们在运动,那才是真正的我中华之伟业。

从某些老师开始引导学生,并说服家长,要合理安排孩子们的上网时间,培养其互联网意识,更进一步的就是自我管理能力;从某些老师把学生们拉出去看一看农场里的机器开始,也许他们中的某个人就得到什么灵感。鲁迅先生说得好,比天才更要紧的是孕育天才的土壤,你只要土地够肥沃,干瘪的种子也能发出绿芽。

是的,我说的就是教师,不是教育当局的官员,因为指望不上。好在教育虽难通盘经营,但细节太多,个人可为之处甚蘩,一个好老师就是很多家庭幸福的未来和美好的回忆。我也不说学生,因为他们在授课式的被动模式下,自由度很小,而且现在的孩子不得了,基本不用你去说。很具体的,就是教师群体,能出来一个好老师就是大功德(我说的不是升学率)——他要耳根子硬,顶得住旁人对升学率的碎叨,做好学生们的工作,最终拿出的升学率也不会差;他更要心里干净,成为一个有美德的人,同时崇尚美德;专业方面不必多说,中国老师这点上并不差的。

改善荒谬,不只是教育——一定从自己开始,从良心发现的那一瞬间开始,从天良未泯的最后挣扎开始。趁着还没被传言里负之难耐的艰辛吓倒,先把一只脚搁在前进的路上。总有一天,全世界都要争着来骗你,那时你已走出很远了。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2年12月25日星期二

“别害怕,这个岛上众生喧哗!”

——中国还是需要金牌的

没曾想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会祭出《暴风雨》的这句台词,更没想到:这对中国人来说简直是最喧哗的一届奥运会,这句台词竟一语成谶。

喧哗的来源之一是围绕着奥运会各方的唇枪舌剑。与此前论战的形势大为不同,“公知”们抛出的“体制问题”被一个一个扎进舆论的口袋,更多人选择卷起双耳、耷下眼帘,隔着口袋随便扑腾吧,管它是野鸡还是凤凰。举国体制、集中培养好不好?要不要在乎拿多少金牌,为此把运动员训练成得牌机器?运动员比赛失利该不该觉得“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竞技体育和全民健身,孰轻孰重……这些问题提得很好,但答得太糟,不仅论证缺乏功力,论据还漏洞百出;提得也是时候,但高估了国民在奥运问题上的客观冷静,秉笔即令大家伙“休为金牌激动,要为真理激动”是毫无胜算的。与此相对的是我们更熟悉的调子:举国欢腾、民族自豪、圆梦圆梦再圆梦……而在针尖和麦芒之间,还有一种声音在提倡结合北京奥运会反思,既不一味向前看,更不轻易对“前方”下定义。言下之意,别把热热闹闹的伦敦奥运会搞乏了,也别净顾着热闹,忘了“辩证地看”。

喧哗的来源之二是进入赛程后围绕着具体人物、具体事件的再争论。这一拨口水战基本还是三种阵营你来我往,并呼应着先前的一系列提问。“公知”继续向体制撩马的后蹄;老调子远未弹完,红绸子放鞭炮,敲锣打鼓;深沉派的眉头拧得更紧,誓把反思的牢底坐穿。我们也在众生喧哗中顺便复习了“美国”、“宪政”、自由、民主、平等;展望了民族美好的未来,狠狠为生逢其时庆幸一把;又不时想起四年前的北京……我不知诸位累不累,这届奥运会看比赛我比以前累多了。开幕式better不是、worse也不是、中规中矩也不是;为“首金”激动不是,不激动不是,淡定一点也不是;吴景彪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颔首微笑更不是;跳水赢了吧不许高兴,好像有悖“全民健身”精神的运动都不该高兴,举重、射击输了吧又直叫着:传统强项哪儿去了?!中国观众渐渐不好伺候。这“不好伺候”背后积极的一面是:欣赏比赛越发多元化、个性化,全民对体育的认知程度在增高,非得往祖坟上刨:言论自由、理性、公民意识……消极的一面是:人云亦云更加厉害;假专家、伪学者越来越多;结论越发脱离论证,站队伍最重要……强烈建议开一门“体育社会学”,或者“奥运社会学”,借此重读哈耶克、勒庞、托克维尔、斯密……搞得好的话,如同酝酿着新时期的“小球转大球”。从前是你手到我手,现在是左手到右手——可左手到右手的巨变恰恰是当代中国最需要的。

喧哗的来源之三,是奥运以外的国际社会。世界经济形势继续恶化,全球经济和各国国际收支面临再平衡;中国的华北笼罩在倾盆暴雨里,堂堂一国的首都淹死很多人;小小的钓鱼岛几度响起海警,美国雄赳赳气昂昂回归亚太,日本铁了心脱欧入亚,中国要开十八大;当然还有叙利亚及其他类似的事件、武装冲突……外面转一圈回了岛,这岛的安保也太凑合了吧。水球变火球,需要降降温,首先要解决的竟然是活命问题。真的像房龙说的:“人类毕竟是年轻的,太年轻了,年轻得荒唐可笑。”——人类几千年走过来,时代主题还是生存。这一切令坐在伦敦奥运会看台上的那些白的、黄的、黑的屁股躁动不安,甚至听有的人说:是不是不该在2012这个“倒霉年”开奥运?还偏偏在伦敦!要知道:庆祝申奥成功的第一声“炮竹”是伦敦地铁爆炸案……在这片吵吵闹闹里,我要向“公知”们借一个问题:中国还需不需要金牌?

回答这个问题先要解决一个问题,即奥运会的去政治化。都在呼吁体育比赛的纯洁,都在往外挡政治的脏手,“政治”相对“体育”已经成了不道德的代名词。尽管其他运动员不会像朝鲜运动员那样一颗丹心献领袖,但都会在国旗升起时激动不已。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接交待:奥运会不可能去政治化。

我们随便翻翻现代奥运的历史,集体罢赛的事件有多少?哪一次和政治彻底没关?冷战期间,奥运会简直成了美苏两大阵营的跳舞毯,一个不高兴就拉着一票弟兄不玩了。更别提2008年北京奥运会为中国带来了什么,世人惊呼“中国人四肢发达”的同时,也承认我们“头脑并不简单”。再看古代奥运会,本身就是为休战设计的,谁得了桂冠和今天一样被自己人视为英雄,顾拜旦当年努力恢复奥运会也是要借以提倡世界和平。这些统统是政治化,而且只有政治化。从一开始就不是让张三和李四比比谁跑得快,王五和马六比比谁跳得远,而是分别给张三、李四、王五、马六这些人背上了“祖国”,让他们作为“代表”。谁的胜利都是祖国的胜利,远远大于个人的胜利。一个人没有政治,有祖国的地方当然就有政治。去政治化?唯一的办法就是禁止运动员以国家名义参赛,所有人只代表自己(家庭),谁赢了就把他个人的名字升上去,只存在“个人金牌榜”这个东西。以此看来,小时候和邻居家孩子比赛翻墙,组队和邻院孩子打球并爬篮球架更接近奥运会的真实含义——至多是一个毫无政治人格可言的小团体的胜利。如果是和临街的孩子打群架就变成今天的奥运会了,打胜的一方可以“扬威”,混战中表现出色的那些人成为头头儿或得到一个硬币的奖励。

意大利登山家麦什拉尔说:“登山只是我每天做的事情,我登上山顶并不会挥舞意大利的国旗,而是像一位爬上自家屋顶晒玉米的农妇那样轻轻挥舞她的手绢。”——这才是真正的去政治化!要么单纯为自己而战,要么把眼界提升为全人类。奥运冠军应是人类的冠军,不是一国向另一国施压的另类砝码。诸如韩国打出“白头山是我们的”的横幅,还不如直接子弹对子弹——拼他个血肉模糊。拿体育说事干吗?至于那些运动员的较量,确实是体育的,确实是奥运的;只是较量出的结果是政治的,是非奥运的。在一个非法的大前提下,小前提合法,结论也有可能不别扭。那些热泪是真诚的,哭给国旗也是真诚的,甚至是被定义的那种“崇高”的。

我们说定了这个前提,即奥运会就是政治化的奥运会,很多问题就无需较劲。比如举国体制和集中培养就没什么不对,为政治服务就要政治来埋单——我们之所以觉得不对,是我们国家的问责机制等于零:要不要为政治埋单?怎么埋单?花多少钱?我们无权决定,甚至无权知晓——这才是最大的不对。我们一直生活在“感恩型福利”主导的社会里,今后要向“问责型福利”过渡——从他们“爱给不给,给了还得感激涕零”到“必须给,而且不用感谢,不给还要说事”才是中国社会的真正现代化,也是对对内政治提出的基本要求。自由主义者不要求你负那么大的责任,前提是不希望你有那么大的权力。社会主义者对这个核心观念并无异见,只是推出的诉求相反:给你多授点权,前提是我要更严厉地向你问责。——我们是个社会主义国家,讲究问责是理所应当、情势所趋。很多国家的社会主义者抗议高税收的声音比自由主义者还响,就是这个道理。

其他问题,如“该不该感谢(对不起)祖国,感谢(对不起)人民”,当然该!祖国和人民为你参与奥运的过程埋单,有理由对结果有期待。事实上:举国体制、集中培养是应对奥运会这种政治化比赛的最佳方式,速度快、体积大。朝鲜这种国家之所以能争金夺银就是因为这个,指望他们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发展,自己解决训练、比赛等问题,国家只是协助,哪辈子才能在奥运会上看见他们?美国也是这样,只是掏钱的变成了企业,从这个兜挪到那个兜。他们比较“先进”的是:领导举国体制的是价值观,而不是国自己。举国体制的频频奏效更反过来印证:奥运会就是一次政治投资,举国体制是对游戏规则的最大化发挥。如果奥运会真的是“奥运会”,大家都不急,谁赢了都是为人类赢的,背后没有祖国,举国体制肯定不管用。——这背后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是:国与国之间的政治紧张是个人最好的激励,如果奥运会真的成了“奥运会”,精神境界上去了,肯定也没有令人咂舌的世界纪录了。

那么,中国要不要金牌?当然要。国家已经背着我们把钱砸下去,还不允许我们听个响吗?多多益善,否则政治投资就失败了。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中国还没自信到无视奥运会的程度。我们就像一个努力中的中等生,语文里的古文阅读(5000年悠久的历史)不错,作文三类文(精神文明,诺贝尔文学奖什么的)朝下;英语(充分世界化以及崇洋媚外)好得有点过;数学(泛指一切自然科学,尤其理论科学)不怎么样,拉了不少分;物理、化学、历史、地理(各行各业)什么的统统乏善可陈;有个特长是做航模(航天工程);因为中考(奥运会,各种运动会)体育的分数上来了,现在体育也有起色(得了不少金牌)。如此情况,能不在乎体育分数吗?美国这个优等生尽管古文阅读不怎么样,作文却很好(海明威,叶赛宁等一堆人);英语就是母语;数学(世界名校,大牌学者)拉我们几条街;其他科目均衡发展,单科考试常常第一;航模玩腻了,现在喜欢玩打仗——所以,体育偶尔少个几分也无所谓,人家主要不靠这个投资政治。

“别害怕,这个岛上众生喧哗!”君不见岛外更热闹。享受过北京奥运带来的政治大餐,这一顿胃口已经不济了。还是放心去欣赏那些过程,稍稍在意下结果。有朝一日真的变成中国队的股东(而不是被中国队劫持),再跟着金牌榜倒腾血压吧。

写于北京家中

2012年8月2日星期四

认真的狂热

1908年,李鸿章死了,慈禧、光绪也死了,梁启超先生撰文评论李鸿章道,中国没有宗教战争,没有那种认真的狂热,什么事都干得不像样,打仗也不像个打仗的样子,中国前途很悲观。

前些日子,趁大学毕业回老家一趟,一路所见所感颇为丰富,如强拆的工地上一张孤零零挂着蚊帐的木床,古县衙里各种各样折磨、圈禁囚犯的刑具,刻骨的市侩又可爱无比的家乡人……这一切单独地看都抓不到所以然,集合在一起却扩展出无限的话题的空间,并产生无比密集的学科的交叠。家乡人很认真,家乡人很狂热。据说是省里领导的一句“公路边的坟太多了”,就要掀起浩浩荡荡平祖坟的运动,没有规划、没有补偿,推土机过去,一切搞定了。这种狂热情绪的聚集快到难以置信,而这种狂热却一点也不认真。就好像一个人去跑步,出门前根本不考虑带上水和毛巾,不在乎何时回来,不操心累啊、崴脚啊……就是跑——裸奔。我的家乡在裸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