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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三空书院(13)

有了哲学的视角,还要有哲学的胸怀。读庄子绝不会越读越小气,抛开论述不看,单是从他诗性的描述、灵魂的表达就能读出这个人的圣贤境界。由他“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得出惠施“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的结论。《齐物论》又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事物在变化着,变化渗透在它的每一方面。结论是:对同一个事物,当然可以有迥然不同的看法。观点分歧与人无关,根本是不同人看到了它变化的不同面。孰是孰非,争泣之还是议共之?

庄子的难得之处在于他是圣贤里有血肉的。他有气概磅礴,也有挤眉弄眼,为天地立言,也不时尖酸刻薄。今天的眼光看庄子,活脱就是个文艺青年。他似不需要庙享公祭,似不需要万世垂范。躲在蒙国的小县城,干一个漆园吏的小差事。心事茫茫,无竞自我。

司马迁在《老子韩非列传》里写这个文艺青年,“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那一刻,岂止我中华文明,人类因他的存在而变得通灵许多。

写于英国Swansea

2011年12月27日

想念傅斯年

——傅斯年逝世纪念

2010年夏天,学校安排我们去山东聊城中级人民法院实习。那一趟走得很热闹,不只是聊城,周围的县市都跑了跑。但今天留在我脑子里的只有两幅画面,其一是某天下午走进孔林挨挨挤挤的石碑,石碑排得太密,以致盛夏的山林都填不进苍翠。其二就是傅斯年先生的故居。

回北京后很快,我就写了一篇短文记录在孔林的那个下午,文章搁笔,孔林的生动就散去了。傅斯年先生的故居迄今仍牢牢驻在我脑中,每翻阅那时代的资料,尤其黑白相片,总一次次地逛进去傅家的院落。

2011年12月20日,傅斯年先生逝世纪念日。我格外想念他。虽然听上去很矫情,他轮不着我想念。但情绪的确如此。最近在重读鲁迅,边读边经营我在人人网上注册的鲁迅主页,鲁迅和傅斯年的交集太多,老先生在《集外集拾遗》里直书《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文章写于五四运动前不到半个月,当时的傅斯年,也就是后来五四学运领袖,正是《新潮》的编辑之一。傅斯年先生时年23岁,鲁迅先生38岁,称傅斯年“孟真先生”。此二先生交会之一粒碎影。

多年以来,我从不想念鲁迅先生,甚至怕他“穿越”到今天,原因很复杂,可以读我的《假如我本人是鲁迅》。我倒是想念与鲁迅先生同时代的两个人物,这两个人与老先生很有些“交情”。一是傅斯年,上文说过;二是胡适。这两个人,在我看,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两种极致——同为自由主义者,傅斯年质刚,胡适质柔。为人没有鲁迅的侠气,却不逊侠胆;没有陈寅恪的呆气,出落得很体面,也不少学者的质朴和中正。这样的人,无论胡适还是傅斯年,哪个时代都越多越好,哪个民族有这样的好分子,实在值得全人类为他高兴。

我们今天动不动纪念谁,都是要学习继承他的什么精神,或者一定打着类似的旗号。或许可以拖住某些符号,让他们继续别扭地存在,偶尔翻出来教训后人;人去楼空,真正给人震撼的纪念已随肉体的腐朽而永远沉默了。我们中的个别人会在系统研究这些旧人的资料时切切震撼一下,但多数只听过“傅斯年”三个字的只够活在后人编造的传奇或各怀心意的宣教里。历史是死的,尽管它由无数曾经的活人构成;学问是活的,但眼下的活人里不见几人做学问,要忙着混饭吃,还要混出各自的体面。

为什么想念傅斯年?除了想念他的风度和风采(今天看不到了),还想念那个年代只会应验在他本人身上的因果,即所谓这个人的不可替代性,或者唯一性。那个年代似乎并不遥远,但从历史的真实触觉而言,与渺渺兮上古并无区别。傅斯年的因果有哪些?略略说几条:

傅斯年可以给老师堂而皇之地矫正错误。傅斯年祖上是前清入关的第一个状元,傅家一门,辈出封疆大吏。家学深厚。罗家伦回忆傅斯年当年给老师纠错的经历:“在当时的北大,有一位朱蓬仙教授,也是太炎弟子,可是所教的《文心雕龙》却非所长,在教室里不免出了好些错误……恰好有一位姓张的同学借到那部朱教授的讲义全稿,交给孟真。孟真一夜看完,摘出三十几条错误,由全班签名上书校长蔡先生,请求补救,书中附列这错误的三十几条。蔡先生自己对于这问题是内行,看了自然明白……到了适当的时候,这门功课重新调整了。” 那时候,和老师叫板的北大学子不少,北大老师甚至要靠学生“罩”着。傅斯年的独特因果在于:他不仅给先生拌蒜,还保护先生免受欺负。胡适初入北大,教他并不拿手的中国哲学史,没被学生轰下台就是傅斯年暗中保的驾。“这个人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傅斯年如是说,别人就不好闹意见了。《晋书》云“外坦荡而内淳至”,近人孟真共古人阮籍,可当此一夸。

傅斯年读书的状态人尽称服。五四之后六七年,傅斯年都在国外读书,其忘情的读书状态,同陈寅恪一道,被留学生称为“宁国府门前一对石狮子”。时人大多如方鸿渐,傅斯年本人连硕士学位也没拿。他看在眼里的东西别人只有佩服的份儿,他放在心上的东西别人连佩服也觉得惭愧。今天在任何一个人文领域,最初几步和紧要几步几乎都绕不开傅斯年及其弟子的研究。

傅斯年治世的姿态别人也学不来。一篇《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不可》,真就把堂堂行政院院长撵走了。宋子文的前任孔祥熙,也是教傅斯年抓着贪腐的把柄赶下去的。儒生从政比儒生从戎的下场往往悲惨,齐泰、黄子澄这样的儒生另说,铁铉就是儒生从戎的楷模。战场和官场比是相对简单的世界,战争取胜往往在于把对方的脑袋剁下来,宦海浮沉,对方的脑袋剁下去也不能说你就赢了。傅斯年以区区国民参议员之身份,能把孔、宋二人掀翻,背后的博弈早已蒙上历史的封尘。他的治世能力可见修为。

甚至连傅斯年的死都余音在耳,可谓雄壮。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去世,终年54岁。22日,遗体大殓。吊唁者陆续涌至,殡仪馆的屋子和院子几无立足之地。王宠惠、蒋梦麟、罗家伦、王世杰、朱家骅、李济、董作宾、毛子水……于右任扶杖前来,陈诚失声痛哭,与他生前关系并不融洽的钱穆先生也立在人群里默默为他送行。追悼大会当天,蒋中正手书“国失师表”的挽章,生前任校长的台湾大学师生挽联曰:“早开风气,是一代宗师,吾道非欤?浮海说三千弟子。忍看铭旌,正满天云物,斯人去也,哀鸿况百万苍生。”深深爱戴他的学生老师在挽联里把傅先生比做孔圣人,怎奈流光不待,终乘浮桴以远。

中国历史上的知识分子有这样葬礼排场的只有三个人:孔夫子、鲁迅、傅斯年。胡适先生的葬礼就差那么点悲悯。傅斯年英年早逝,他的新朋故交,甚至敌人都在,这些人真正是他人生的参与者,和他挑灯办过报刊、印过传单、吵过嘴,甚至酩酊相泣。彼时也齐刷刷地立在他的灵前。何况那是1950年,国民党刚刚败走台湾。彼时若顾得上想念,那想念必是由衷的。傅斯年是个大号的矛盾体,不仅仅因他心宽体胖,而在于他做学问但不做学痴,与人争执也与人方便。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非常重,好事也是坏事。坏事的一面在于把名声看的太重,爱钻牛角尖,季羡林先生对他们的分析是:“他们一方面吹嘘想‘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气魄贯长虹,浩气盈宇宙。有时却又为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小事而长吁短叹,甚至轻生,‘自绝于人民’。”如此,中国知识分子有两张脸,一是青筋爆出、非常不买账;一是老泪纵横、爬满了脆弱和焦虑。中国的文人史太长,士人的历史太短。只有做到“士”这个层面,才能基本放下对俗世人生的执著,还灵魂以干净。傅斯年是中国近代史上有国士之风的人,他内在的大矛盾恰恰是大调和。

近些天有外交家讲中国人的“弱国心理”。我常想中国人究竟弱在哪里又强在何处,什么又是“大国心理”、“强国心理”?傅斯年先生说过:“一天只有21小时,剩下3小时是用来沉思的。”一个大国,一个强国,不仅是躬下身来为活命而劳碌,甚至喋血,他是要懂得沉思的。

写于英国Swansea

2011年12月20日

杨朱:靠边儿站的圣贤

知道有杨朱这么个人,起于听人讲解孔儒、老庄,后来读孟儒,发现他在众家显学那里都是风吹进眼里的沙子。最熟悉莫过杨朱“一毛不拔”的典故,造成的结果是:印象里这个人的个人魅力也欠佳。国外山居这三个月,随身唯一携带的中文印刷品就是《四书》,抄了一段时间《大学》,且抄且注,收拾先前朱熹留在我脑子里如山的碎片。时间稍长,突然很怀念杨朱。幸而有网络,图书馆里还有英文的小册子,赶忙捡起他的资料。

这一读不要紧,原来我对他有这么深的误读!首先,杨子当年是相当拉风的文化偶像,孟子本人说过:“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孟子·膝文公下》)这里面甚至读到扑面的醋意——孟子何许人也?!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名字,心里鼓鼓的是对他“王道”及“存百姓”的可惜。道家著作《列子》专门有一篇《杨子》,虽然其真实性广受质疑,也足见道家对杨子的重视。再而,杨朱对后世的影响可谓深远。其一在于他的观点被多部重要著作记述引用,《孟子》不用说,后世更有《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虽然各家引述有差异,也历来为后学所争论,但足见杨子思想的光束穿透力之强。其二在于杨子的思想被认为是道家的第一阶段。这个了不得。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的观点:先秦道家哲学的发展,一共有三个主要阶段。属于杨朱的那些观念,代表第一阶段。《老子》的大部分思想代表第二阶段。《庄子》的大部分思想代表第三阶段即最后阶段。冯老先生另补充道:三个阶段的代表著作并不互相隔绝,《老子》亦有代表一、三阶段的部分,《庄子》亦有代表一、二阶段的部分。道家哲学的出发点是全生避害。杨子是隐士,他的方法就是“避”,《老子》的大部分思想在于揭示宇宙万物的运行规律,意图使人学着亲近、掌握这些规律,更好地洞悉、解决世间事。老子迈出的第一步也是“避”,只是他的第二步确实比杨子精彩太多。

解决了杨朱的影响力问题,该具体看看他的思想。尤其我在题目中的命题,为什么说他是靠边儿站的圣贤?他固然有影响,但圣贤的一面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