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强奸记忆,生下的孽种叫悔恨。
每个人的青春是多变的,多变有大小之异,这些多变,随着一年一岁而来,青涩与稚嫩消减在岁月渐长的风中,时光年轮转转,花季年华被蚀,眉间展不开十八岁那年的情动,眨眼眸动,触动记忆的丝线,牵疼了过往,只能嘴边一句轻哀,星空依旧那般,人间却是另一般,怀念死去的那一个我。
橄榄绿的世界,是淬炼的炉子,没有现实的浮夸,没有多虑的欲求,没有盲目的苛求,只有绿衣下为使命勃勃鼓着的胸肌。青春不需要太久的绚丽,绚丽再久,也成不了人生的永恒;也不需要太多的光彩,光彩再美,也亮不出生命的热度,青春需要练练练。
胡乖乖入伍六年,经过很多练练练,置身军营,断了四方联系,扑身更扑心,力求身累,不能心闲想着过去的事,每每想到,额角皱起力量。这六年,胡乖乖未曾探亲一天,胡乖乖不想回家,是因为回家不想见人,不想见胡建明。胡乖乖对胡建明的恨,越来越畸变,越来越突显。这六年,胡乖乖换了环境,穿着橄榄绿,生活简化,单调不失充实,过着日子,心无杂想,恍如绝缘整个世界。
一日,胡乖乖被指导员叫到连部,接了一个电话,是胡建明打来的。胡乖乖拿起电话,听着阔别六年没有听到的胡建明的声音,心恨依旧当初那么重,如压在愚公心头上的重山那般沉重,原本平静六年的脑海乍起风与雨,卷着心恨,袭乱了理智。胡乖乖无神的目光,落在窗口处的单杠上,尘封于脑海深处的炸弹,随着电话那头熟悉的话音破土而出,再次炸起,旧事翻翻而起,酸楚的过往,如黑乌乌的云层,笼罩在心头。胡乖乖耳根发热,电话那头是千里之隔的至亲的话音,言语中隔着一道坎,不能随心把思念说得太过直白。胡乖乖面色铁青,面上毫无冷暖之色,他不发一声,故作无情,听着胡建明顿顿停停的声音,心里集结着恨意,在心口整编成战阵,忍而不发,静听胡建明的说话。
“你……你妈妈出了车祸,现在……现在情况很不好,你如果……如果,如果方便的话,回来看一眼吧。”
胡建明这话,在胡乖乖耳里彻响不灭,穿过耳膜,震颤一阵阵,像是巫师咒语的口诀,解开了胡乖乖心恨,胡乖乖集结成战阵的恨意随着解散。胡乖乖拿着电话的手,突然间失去了力量,越发沉重,越来越无力,眼眶里涌动的泪水,冲过睫毛,漫过眼底,顺着鼻梁滚滚而下,在嘴边化为湿润。
“我知道了。”
这短短四个字,胡乖乖轻言淡语,说的很轻松,那是装出来的坚强,挂了电话,胡乖乖站着不动,却感觉天地在动,眼前忽黑一片。胡乖乖染上悲伤,目中的世界凄凄惨惨,全是泪水的湿润。胡乖乖走出连部,回到了训练场。
三天后,胡乖乖乘坐火车回到了家乡。家乡一如昨日那么亲切,胡乖乖走出火车站,踏在故土上,心潮迭起,很难归于平静。从火车站出来以后,胡乖乖乘车返家,坐在临窗的位上,眼中一幕幕呼呼而过,倒向脑后,迎来的是渐渐熟悉的家门口的那条路。
下车以后,胡乖乖在路口站定良久,路面仿佛窄了许多,多了坎坷不平,荒草延边而长。胡乖乖抬头举目的目光一望路的那头,家就在路上,却在目中浸湿成雨中黑与灰相间的画面。胡乖乖背上行囊,脚步发沉,起步在家的方向行进着。
来到家门口,胡乖乖见大门紧闭,顿时犯起犹豫和忧郁,正当胡乖乖举手叩门时,大门忽然打开,胡建明提着一包衣物出来。胡建明见胡乖乖两眼发红,看着胡乖乖站着不动,目光躲了起来,但躲得不彻底,在胡乖乖肩章上停住了目光,说:“你回来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好让我去接你啊。”
胡乖乖卸下行囊,双手不自然地颤抖着。胡建明面容多了些岁月留下斑斑可现的苍老,眼眶周围的皱纹交接成网,眼睛深陷其中,目色如落日一般昏暗,头上密实的黑发现已稀疏枯黄,更有额头上显眼刺目的白发,扎进胡乖乖眼里,把眼中的勃勃英气之光刺破变淡。胡乖乖一眼看过,心沉如铁,原本积聚成鼓满胸膛的怨气,瞬间散尽。
“我在路上的时候,不想让你担心。”胡乖乖把行囊提起来,违心说道。
“哦,你路上一定很辛苦,你回屋好好休息一下。”胡建明一把将手中的衣服提到腰间,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胡乖乖看着胡建明手提着熟悉的物件,语气有点悲怆,问道,
“这是你妈妈的遗物。”
“妈怎么了?”胡乖乖眼睛大睁,说话抖音十分明显,很是吃惊,问道。
“她三天前就已经不行了,伤的太严重了啊。”
胡建明蹲下捂脸大哭,嚎哭破天。胡乖乖牙关紧咬,泪水簌簌而下,在黝黑的脸上轻淌着来自心灵深处的悲伤。
两人来到黎萍墓前,胡建明眼里噙着泪,一件一件焚烧着黎萍的衣物,火光掺着焦味,随着风吹而摇摇升空。胡乖乖双膝跪地,一张一张焚烧着纸钱,火势越烧越旺,胡乖乖拿起藤条,把压在火盆底层未烧尽的纸钱翻了翻,正在翻时,一阵急风从后而过,吹起一张燃着火苗的纸钱,越过坟头,落在草间,冒起缕缕青烟。
胡乖乖只顾低头烧纸,泪眼在灼烧的火光中闪动,过往重重叠叠幕幕再现,与火光融在一起。如今至亲已经魂归青冢,再多泪水和跪拜都已无法纠正冲动之下的过错,错是一时之过,恨是一时之气,悔是一生之痛。
“那次车祸不是天灾,是人祸啊,是酒驾害的啊!”胡建明呜咽哭着,哭声透着沙哑,再次抽泣,呜呜大哭。
“妈有没有什么话说的。”
“一切来的太突然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就……”
胡乖乖看了一眼胡建明,眼里红润又多了一层朦胧,又来一阵急风拂过胡建明头顶,头发被风吹散,遮掩不住更多的白发被清风撩开,全显胡乖乖眼前。胡乖乖为之心酸如醋,仰天望了望散在空中的烟雾,感到眼眶越来越沉。
祭拜过后,胡乖乖和胡建明回到家中,两人无心吃饭,却争着做饭。老子疼儿子,是爱;儿子疼老子,是孝。结果,两人争执不下,一起上阵厨房,在黎萍生前战斗过的地方,接下砧板、菜刀和汤勺,在夕阳归巢的黄昏时下,灶台上交叠着身影,为对方尽心忙碌着锅里的爱与孝。时过八点,两人在灶台拼抢砧板和菜刀,置身烟熏两个小时,耗尽时间,最终黔驴技穷,端上桌面的锅锅碗碗,菜没菜样,肉没肉相。灯光昏昏,两人脸色昏昏,碗里的饭成了话题,彼此规劝多吃饭、少伤心,却都不动手边的筷子,一时间再次陷入哀伤。哀伤占据了心思,七情六欲沾上哀伤,食欲被伤。
胡乖乖看了挂钟,临近九点,时间嘀嗒嘀嗒在两人默默无语中,走了一个角度。胡乖乖难忍胡建明沉沦哀痛落尽色彩的脸,带来的刺目之痛,拿起筷子,简单吃上几口,便离开饭桌而去,回到屋里。胡乖乖选择离开,是选择一个属于自己可以哭的空间,同时也是还一个空间让胡建明哭,避免两人面面之下,泣声一片。夜色落下,世间每一个角落没有了光明,父子两人,一个在屋外,一个在屋内,心灵堤坝岌岌可危,再也挡不住悲伤泛滥,汹涌而起的酸楚冲垮了坚而不固的心底防线。屋里黑漆漆一片,黑夜最大的好处是它可以遮住脸上的一切,不由人发现。胡乖乖置身夜里,睁着眼睛,在黑漆漆一片夜色中,涌动着目中的追思,追思的画面闪闪而过,胡乖乖眼眶愈发湿热,缓缓而下湿热的泪,漫过眼眶,浸湿皮层,湿了枕边,屋外,胡建明捂面而哭,哭声嘶哑而又低沉,胡乖乖眼睛眨动一下,阻断了泪流,耳根抖动一下,起身站在门边,静听门外。胡乖乖脸上泪迹未干,耳里又有隔门的悲恸哭声扰心,鼻头酸酸像是挨了一拳,胡乖乖紧靠门边,耳里一声一声让心口一凉一凉,不知所措。胡乖乖站定不动,装出正经无事的样子,推门出来,说:“爸,现在不早了,早点睡吧。”
“哎,我心里难受,睡不着啊。”
胡建明捂面的大手从脸上拿开的那一刻,胡乖乖看见了胡建明脸上哗啦哗啦不仅有泪水,还有鼻涕。女人的泪,可以随意流,是矫情,是美的一面,无论是盈盈妙目的林黛玉,还是梨花带雨的紫霞仙子,泪在眼中,就有赞词附上,唯有男人的泪不能轻易见光,不轻易流泪的男人是硬汉,即使男人流泪未必不硬,反而更美,因为男人哭了,那是真的爱了。如今,胡建明不仅泪流一脸,还把鼻涕牵连出来,满脸湿乎乎的。
胡乖乖见此,心口像是被剜了一下,递上毛巾。胡建明抬头怔住,神思被眼前的毛巾牵住大半,轻舒一口气,浑身的哀痛受了感动,心情被暖,柔弱的灯光下,客厅少了些光亮,落在胡乖乖脸庞的弱光,补上一层朦胧。胡建明婆娑泪眼里的胡乖乖,成了目中所有,是视野里最温馨的身影。胡建明接过毛巾,说:“你也早点睡吧,坐火车很辛苦的。”
“我过一会就睡,我先收拾一下屋子。”
胡乖乖转身回屋,收拾铺盖,擦拭床头和桌椅,桌面上一本本透着霉味都已泛黄的高中旧书,像故人一见如故,胡乖乖拿起一本翻看起来,每翻一页,胡乖乖脑海跟着起着波澜,胡乖乖越翻越多,脑海波澜渐大,突然一张纸片跌落在眼前,胡乖乖颇为眼熟,扯开一看,脑海里的波澜成了海啸。
看完后,胡乖乖面相复杂,神色漠然,内心波折再起,前尘往事翻翻而来,神经麻麻的像是电流流过每一根脉络,每一滴血液都带着电量,脑海澎湃像是困兽在挣扎自由。胡乖乖手中拿的正是郭晓敏那年的回信,胡乖乖拿在手中,心中酸涩难言,指间突来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手中的旧信攥成团,扔进了垃圾桶。过去的时光越来越旧,而过去的感觉却滞留心间,未有减去半分重量,犹如昨日一般。胡乖乖顺势把桌上的旧书统统丢进垃圾桶,搬出屋外,在星空夜色下,胡乖乖蹲在火堆旁,一本一本烧着高中的旧书,火星随风飘起,落在脚下,消散在不远处。熊熊而起的火焰,烤着胡乖乖死水般没有表情的脸,过去的所有都已成了烟云,消失在时光单行道上,唯一只剩下疼痛的记忆,烂在心间,却腐化不了,烧完旧书,胡乖乖把郭晓敏那年回信丢进火堆,看着信在火焰中瞬时烧去,不仅没有快感,反而更疼,胡乖乖放不下旧念,现已绕在心头,捆住神思,旧情燃起。
火势渐弱,胡乖乖点起香烟,回屋准备睡觉,不料收到一条陌生人的短信。
两年同桌,你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胡乖乖嘴角显出一条弧线,浅笑一下,回了一条“你是蛋蛋吧。”
胡乖乖正准备躺下,铃声响起,胡乖乖接通电话,与黄誉聊了起来。
“你小子这么多年不和谁联系都可以,怎么不和我联系啊?”黄誉话音带有埋怨,数落胡乖乖。
“我现在是军人,自由受限,呵呵呵,你要理解我哦,知道吗?”
“我知道你现在是军人了,你怎么不问我怎么联系到你的呢?”
胡乖乖怔住一会,忙问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邹小虎告诉我的。”
“哦。”
电话中,胡乖乖与黄誉谈了很久,也很多。两人隔着多年时光,一个晚上的通话说不完积攒而来的同桌情谊,胡乖乖忽生感动,念起曾经。
“跟你说一件事情,我下个星期结婚,你一定要来啊。”
“呵……呵呵……呵呵呵……”
胡乖乖连笑三声,一声比一声响,第一声是惊讶,第二声还是惊讶,第三声是故意为之。
“新娘是谁啊?”
“呵呵,你来了就知道了,不说了啊,晚安,记得一定要来啊。”
挂了电话之后,胡乖乖卧床躺下,决定参加黄誉的婚礼,唯一决定不了的是礼金多少钱。胡乖乖卧床乱翻身,翻身越多,床底下的烟头越来越多,思绪越来越杂。毕业至今这些年,胡乖乖和同学联系甚少,与邹小虎联系多点,是出于军人间的感情,这种感情基于同学之上,胜过上下铺,浓于军营。使人成熟不在于经历岁月多少,在于经历,更在于经事变化。胡乖乖入伍那一刻,注定了身份变化,以前是学生,是孩子,懂不了多少坚强和责任,更成熟不了多少,就像是一颗青苹果,虽有红苹果的外观大小,却没有红苹果成熟的果肉。胡乖乖这颗青苹果没有随流上大学,他选择了入伍,入伍不仅可以淘尽青涩,还可以补缺营养,增添醇香。当年胡乖乖脱去花哨的衣服,剪去遮眉长发,穿上橄榄绿,换了板寸,胸带红花,打起背包,跟着北上的列车,和车厢满座花季少年一起北上,列车穿过祖国母亲的胸腹之地,走进神秘的绿色世界。从此,胡乖乖与过往越来越远,与过往里的同学越来越远,同学是会变的,会随着时间变得不再是同学,或是变成了朋友,或是兄弟,或是记忆里的一个过客,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荣明辉与胡乖乖感情深厚,如今各在天涯,了无音信,邹小虎与胡乖乖在学校仅是同学,交情泛泛而言,只是一般而已,如今成了亲密无间的战友,黄誉与胡乖乖同桌两年,交情比过邹小虎,却因为时间与城市阻隔,淡了联系,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最熟悉的陌生人不仅有黄誉,还有郭晓敏,脑里存档的郭晓敏的记忆,像顽疾一样,时而隐痛发作,触动平稳的心跳,扰乱神思。而今,胡乖乖归乡,没有告知他人,只有邹小虎知道,邹小虎却告诉了黄誉,或许还有他人。
胡乖乖给邹小虎打了个电话,向邹小虎提了黄誉结婚礼金的事,胡乖乖不知道多少钱合适,邹小虎听后,冥想一会,说:“1000吧。”
胡乖乖觉得有点多,说:“是不是有点多了。”
“一点都不多,你我两个人各给500,很够意思了,我的那份你先垫上吧。”
“哦哦哦,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