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边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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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草原往事(5)

“有个编号16的孩子,我记得院长给她起的名字叫依如赛罕,黑黑的眼睛,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那天她喊肚子疼,我一摸小肚子硬硬的,可怜的孩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大夫过来说是肠梗阻,一肚子的虫子排不出来。小依如赛罕被送到盟医院紧急手术,切开后,竟然从她那小肚子里取出60多条虫子。”

一些孩子不习惯喝牛奶,喝了就拉肚子。敖登格日勒抛下自己嗷嗷待哺的儿子,把宝贵的奶水喂了南方孤儿。第一个吃她奶的是个5个月大的男婴,这孩子总是拉肚子,医生想了各种办法也不行,已经出现严重的脱肛。就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敖登格日勒忽然想到喂自己的奶试试。没想到这一招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灵验,没几天孩子就痊愈了,而且所有的病都好了。从此敖登格日勒一发不可收,只要遇到病弱的孩子,这神奇的母乳就是最好的药方。

敖登格日勒为生病的孩子献了多少次血,她也记不清了,她说这不算什么,保育院每个人都献过血,包括院长、保育员、司机、大师傅……

同样在西乌珠穆沁旗,上海孤儿包凤英现在已经是旗林业局的一名干部了。包凤英说,阿爸、额吉一辈子都为了我,他们付出的牺牲太多了。

包凤英的额吉叫陈秀琴(蒙古族)。她说那年她和同一个公社的花拉一起去领养上海孤儿,花拉想领养一个健壮的男孩,而我想挑一个漂亮的女孩。到了保育院,先去了小班。那些襁褓中的婴儿,全都又瘦又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比我们那些过不了冬的病羊羔还要弱。保育员抱过来一个孩子对我说:“你看看这个,长大了肯定不难看。”我一看,那个女孩细细的脖子,脑袋显得很大,鼻子微微翕动着,头都抬不起来,真是可怜!花拉比我还差劲,摸都不敢摸,眼泪汪汪的,好像随时准备躲开。保育员见我们为难,带我们又去了中班。中班都是2到5岁的孩子,我们进去的时候正在吃饭,保育员阿姨说:“又有两个额吉来领你们了,小朋友回家啦。”这些孩子同样那么弱小,有的在蹒跚学步,有的还不会走。孩子们停下来,仰起小脸期待地望着我们。面对一双双渴望的眼睛,谁都不忍心再挑选了。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湿了,赶紧拉过一个离我最近的女孩说:“我就要她吧!”没等我端详仔细,一个小男孩突然跑过来,用自己的小手推着女孩的下巴,那意思是让我看,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小女孩的左脸颊上有一道伤疤。这小男孩的眼神真令我心碎。我想,一定是有人曾经因为这个伤疤没要这个小女孩,要不他怎么会提醒我一样让我看呢。他的眼睛里充满渴望,大概这就是本能,一种竞争的本能吧,而他还这么小……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顺势把两个孩子都搂进怀里:“可怜的孩子,你们两个我都要……”站在一旁的花拉泪流满面地从我怀里抱起那个男孩,说:“哦,孩子,额吉就要你了!跟额吉回家吧。”就这样,我和花拉一人一个,心酸地抱走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是抱回家了,然而我的女儿却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给她什么都不吃,问什么也不说,整个一个晚上,孩子就这么蔫蔫地坐着。最后我丈夫认定,这孩子一定是个哑巴!我心里一惊,是啊,自从见到她,我还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呢。那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总在问自己,这孩子脸色如此苍白,莫非真的有病?她会是哑巴吗?与别的孩子不同,她的腿上拴着一个小铃铛,这会不会是父母留下的标记,以后会寻子找上门来?想来想去,我决定,明天一早就返回旗里,去换一个孩子。可是,等到天一亮,看到孩子乌黑的眼睛在看着我,我的心立刻又软了,唉!她让我想起被遗弃的小羊羔。我们蒙族人就信缘分,既然从小班看到中班,从那么多孩子里就挑中了这一个,那她就一定是我的孩子,这就是缘分呀!我的眼泪又冒了出来,抱起女儿一边亲,一边连声说:“宝贝儿,聋也好哑也好,不管怎样,额吉就要你了!”

我们家领养的孩子是个哑巴,在全公社都出了名。好多朋友来看望,还帮着出各种主意。可是大家很奇怪,要是哑巴就会听不见,可女儿好像什么都能听见,让她去拿什么东西或是放回去,她都能听懂。就在我们疑惑不已的时候,一天下班回来,一进门婆婆就兴奋地说:“孩子会说话,她不是哑巴!”什么?会说话!是怎么说的,她说什么啦?我们都乐蒙了。原来奶奶背着她玩,忽然听到孩子唱起歌来:“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当时流行的一首抗美援朝歌曲的开头几句)她阿爸高兴地把女儿举起来,一个劲地喊:宝贝儿!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这一家人疼女儿也出了名,甚至把凤英都宠坏了。在那个困难的时期,全家人吃粗粮,却把仅有的细粮给凤英吃。小凤英不懂事,看到奶奶吃糠窝头,闹着也要吃,奶奶说,这个东西刮嗓子,你嗓子眼细,刮坏了以后就不能唱歌了。阿爸去旗里培训一个月,在旗里每人每天补助一个馒头,他舍不得吃,都晾干存起来。回家的时候,满满一袋子馒头,他抱着凤英数一个、亲一下,30个馒头一个不少。

凤英在家里什么活都不会干,连熬奶茶都没做过,额吉叹气说,将来你可怎么嫁人呀。凤英说,我才不嫁人呢,一辈子就跟额吉在一起。真让额吉哭笑不得。然而被娇惯的小凤英在十岁那年却懂得了坚强。“文革”时内蒙古发生了内人党事件,当过骑兵军官的阿爸被打成内人党分子,关进了牛棚。十岁的小凤英每天要给阿爸送饭,一群小孩追着她喊“黑崽子”、“野种”,凤英哭着跑回家,额吉发现了问她怎么了,她却说风大,眼睛进了沙子。一次额吉发现了这个情况,一辈子好脾气的她震怒了,举起拐杖追打那群孩子:“你们凭什么欺负她,她没惹你们啊!”造反派跑过来把额吉围住要动手,十岁的凤英用小小的身躯护住母亲,大喊:不许打我的额吉!鉴于凤英“国家的孩子”的身份,造反派也没敢对她怎样。

也就是从这件事起,凤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她却从没有把这当回事,对她来说,自己是不是额吉亲生的早已不重要。她在保育院时腿上系的那个小铃铛,额吉小心保存了几十年,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却被她不经意给弄丢了。如今也已成为母亲的凤英说:阿爸、额吉对我的养育之恩,恐怕我这辈子是报答不尽了。他们给予我的是那么多,我却无法回报。今年是阿爸的73岁寿辰(蒙俗:本命年的次年要庆寿),我想好好给他庆祝一下,以表达我的一点孝心。其实我心里知道,我无论做什么,也没有他们给予我的多。凤英沉默好一会,眼里充满泪花。

说起上海孤儿和他们的草原额吉,不能不提到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的都贵玛阿妈。这位令人尊敬的母亲,在她十九岁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就做了28个上海孤儿的额吉。但作为保育员,她做的是中转站的工作,孩子们被她保育一段时间身体强健了,却要把他们一个个送走。每一次孩子被新的额吉领走,都使她很痛苦,那种情感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28个孩子中,第一个叫她妈妈的,是一个叫呼和的男孩,呼和一岁多了还不会走路,瘦得像只小猫。这第一声“妈妈”叫的都贵玛腾的一下脸红了,她迟疑了片刻,把小呼和抱了起来。没想到小家伙脑袋使劲往她怀里拱,手也在她胸前乱抓。都贵玛猜这孩子肯定是还没断奶就离开了亲妈,她心里那个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眼泪不觉流了下来。小呼和白天总是不断地哭,晚上好不容易把他哄睡了,可一关灯他就又醒了,说:“妈妈,我来啦。”接着就非要钻到都贵玛怀里,不然就哭着不睡。她知道,孩子是想妈妈呢,现在他把自己当成了妈妈。出于一个姑娘的本能,开始都贵玛不愿让呼和摸自己的奶,但孩子哭得哄不住,自己又累得不行,只想睡觉。反正没人看见,摸就摸吧!没想到就把小家伙惯坏了,整整一年半,每天晚上都得摸着都贵玛的奶才肯睡。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孩子们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这些上海孤儿一个个健壮起来,脸色红润了,小胳膊小腿肌肉鼓鼓的,也逐渐适应了蒙古高原的气候、水土和饮食。孩子们已经忘掉了故乡的语言,说着和都贵玛一样的蒙古语,大一点的还学会了唱蒙古歌。家庭收养的条件已经基本具备,就像小马驹总要离群一样,该让孩子们去一个新的家了。

为了让孩子们有思想准备,都贵玛开始向他们灌输“新家”的概念,而那些未来的阿爸、额吉也早就选好了自己中意的孩子,并且常来看看自己的小宝贝,有的还带来糖果点心和玩具,想方设法亲近孩子。

“额吉!额吉!孩子们的叫声整天不绝于耳,都贵玛就告诉他们说:”你们会有新的家,家里有额吉和阿爸!”

每当这时,达丽玛就说:“我们哪儿也不去,你就是我们的额吉!”

孩子们也都跟着摇头:“不去不去,我们有额吉了,你就是我们的额吉!”

“那可不行,额吉一个人怎么能养得起你们这么多孩子呢?”

28个孩子里,达丽玛是年龄最大的,七岁左右的样子。由于她对亲生父母有些模糊的印象,因此比较排斥去新的家庭。达丽玛也是都贵玛最担心的,她觉得达丽玛是最可怜的一个孩子。别的孩子都没有记忆,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没那么多痛苦;而达丽玛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自己来自远方,知道自己是被亲生父母遗弃,也知道自己迟早要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家庭去,对此她充满排斥心理。都贵玛想,达丽玛能够融进一个新的家庭吗?谁能理解他、接受她呢?

而第一个被接走的恰恰是达丽玛。看着孩子流着泪一步三回头的样子,都贵玛的心都要碎了,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达丽玛很幸运,她最终来到一个干部家庭,阿爸额吉对她视如己出。更可喜的是,她给这个多年来无子女的家庭带来了子嗣,自从达丽玛进了这个家,夫妇俩接连得子,达丽玛竟有了一群弟弟妹妹!但是夫妇俩最疼的还是上海孤儿达丽玛,在众多兄弟姐妹中,只有达丽玛上了学,当上了国家干部。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达丽玛,每说到此,眼里都噙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