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许我的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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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柳如是——且向花间留晚照(3)

“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如是,老夫愧对你啊,当日弃你北上,不听你劝阻,以至于受新君欺辱,牢中每日回想,悔不当初,”钱谦益长叹不已。

“罢了,能平安归来最好,安安静静待在拙政园里,过平凡生活,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尽管这些清闲痛快来得迟了些。”柳如是看着窗外的几株枯树,淡淡说道。

当年九月,柳如是诞下一女,钱谦益老来得女,欢喜异常。不久,钱谦益又被免了管制,得以从苏州回到常熟。一家人居于红豆山庄,钱谦益不再出仕,表面上只深居绛云楼中做一些著述简校的事情,暗里则让柳如是通过故交,联络反清复明势力。夫妻二人经过重重磨难,终于志同道合,相濡以沫。

“夫人,义军如今在何处抗敌?”钱谦益抱着女儿,手拿书卷,看着从外面回来的柳如是。

柳如是沉默不语,微微摇了摇头,便坐在桌前发呆,钱谦益细看其神色不对,又见脸上泪痕未干,不知所为何事。

“我一位故友,当时南下曾对我照顾有加,今日听闻,我归家不久,他就投水殉节了。”坚毅如男子的柳如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伏案恸哭起来。

柳如是所说故友正是陈子龙,送归柳如是不久,陈子龙便因举兵之事泄露而被捕,在押往南京的途中,途经松江境内跨塘桥时,陈子龙乘守者不备,投水而死。想到听人说起陈子龙的尸身被清军凌迟斩首,柳如是心中一阵阵绞痛,此生虽然无缘携手,总是有深厚情义,那日两人分离,不想竟是永别。

“他虽死无憾,你也不要伤心,”钱谦益安慰着妻子,他看着柳如是,想到族中晚辈说的那些闲言碎语,欲言又止。

“夫人,这几日,老爷同族的侄孙总来找老爷,神神秘秘说一些什么,老爷看上去很生气,”侍女替柳如是梳头,轻声说着闲话。

“既然生气怎么还见他?”柳如是疑惑,“那个人我知道,总是打听我们家的财物,他看着偌大的一个山庄,以为有多少钱财,却不知老爷花费重金,买了那些孤本藏书,说万贯家财也是有的,只是在那些草包眼里什么都不值了。”

“我偶尔听个一两句,仿佛是与夫人有关呢,”侍女顿了一顿,才开口道。

“与我?他的侄孙素来不与我交道,怎会谈及?”柳如是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急忙遣退了侍女,来到绛云楼,找到正简校古籍的钱谦益。

“老爷,钱曾来了数次,怎不知会于我,我虽是长辈,但来者是客,若不接待岂不失了礼仪?”柳如是取过钱谦益手中的笔。

“说那些混账话,叫人生气,若不是念及和他曾祖父的情义,定叫人赶他出去。”钱谦益面红耳赤,将手中书卷重重合上。

“说吧,是不是讲了是非?听闻与我有关,那必定与一个情字瓜葛了。”柳如是也不拐弯抹角,“我生性坦荡,老爷也知我身份,年少堕入青楼,承蒙老爷不弃,只是,自认做了钱家妇,并无不轨行为。”

“不用理他,你猜的没错,说的正是此事,我将他骂了回去,来来去去几次,我都烦了,”钱谦益气恼不过,“国难当头,士大夫尚不能守节,何来资格痛斥女子,即便女子不能守身,又岂是罪过?”

“说来说去,夫君还是介意了,”柳如是抚摸着手中的笔,“我南下数月,是他照料我的,在未遇夫君之前,我与他也是有情,只因家中正妻不容,才未成正果,只是,十多年过去,我已为人妻,他也有报国鸿志,彼此只剩情义,若要期许,只寄望来生了。”柳如是想到陈子龙,眼眶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如是,我并未怪你,”钱谦益清楚,在柳如是心里,终究是给那个人留了位置,他虽然羡慕,却很欣慰,那样一个伟男子,自己也是敬佩不已的。

“夫君,如是既嫁,此生绝不负你,生同衾死同穴。”柳如是握住钱谦益的手,“夫君若有话,只管直说无妨,不要等到别人来挑唆。”

两人当夜挑灯阅籍,自此感情更浓。

五、芳草无

清康熙三年,自入春以来,钱谦益的身体每况愈下,柳如是忧心不已,家中购书消耗甚大,经济日渐窘迫,看着钱谦益日渐衰老,几乎每一日都能感觉他生命的流逝,柳如是无比心酸。

这些年以来,两人所有收入除了全力资助和慰劳抗清义军,其他都用来购买书籍,然而,前些年因下人剪烛不慎,导致绛云楼大火,数以万计辛苦分类编目的珍贵藏书付之一炬。为了弥补损失,钱谦益数年来只专心追录《绛云楼书目》,可谓殚精竭虑。眼下钱谦益不久于人世,夫妻二人盘算一番,竟连丧葬费都无法凑足。

“如是,不要操心那些身后的事情了,若能有一方薄棺足矣,总要为你和女儿留些财物度日,”钱谦益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的模样让柳如是分外难受。

“你一介名士,怎能如此草率?夫君不用担心,如是一定会想到办法的。”柳如是看着简陋的房间,安慰着钱谦益。

天气渐渐转热,钱谦益身体突然好转了许多,有几日竟能下地走动,到绛云楼想继续追录书目,无奈体力不支,又由柳如是搀扶着回到了房间。

“如是,可有眉目了?不如卖了房间那些古董吧,留着也是要让他们分了去的,”钱谦益说的他们正是眼红自己财产的族中晚辈,“所卖的钱财你好好收着,你还年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那都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不会卖的,到临走的时候都放你身边陪着,”柳如是抹抹眼泪,“夫君,我们相守近二十载,眼看这缘分要尽了,想起来心里难受。”

“别难受,我现在闭上眼睛,想的都是相逢那时候的场景,”钱谦益喘了口气说道,“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如是,你诗笺上写的,我从来都没忘记过。”

“清樽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夫君,如是也未曾忘,这一世有夫君知遇之恩,如是不算白度。”柳如是紧攥着钱谦益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就算万般不舍,钱谦益还是离开了深爱的妻子,他用自己最后赚的一千两润笔费为自己安排了丧葬事宜,将所有物品房产留给了柳如是和女儿。在钱氏祖坟里,钱谦益在自己的墓旁留下一块空地,历经了无数磨难,生同衾死同穴,这是夫妻二人最后的誓言,可是,当他等来了柳如是,两人墓穴却相隔百步,孤零零的一块荒地成了林如是的埋骨之所,钱谦益身旁的空地,埋葬了他死去数年的正妻。

钱谦益逝后第三十四天,在家徒四壁的住所内,柳如是见到了一群不速之客,他们为了夺走房产,逼迫柳如是拿出数百金银以及大量田产换取,这对几乎身无分文的柳如是而言,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你们不用逼我,老爷故去之时,我心已死,当日去或者今日去,并无分别,我留下不过是要照看女儿和老爷的遗留,”柳如是当着众人的面,咬破自己的手指,取来白绢写下遗嘱,“银两田产不是我不给,你们亲眼见到绛云楼付之一炬,那就是老爷的万金所在,已经灰飞烟灭了。现在家中尚有几卷画轴,我得留给我的女儿,谁人都不能夺。”

“你既然不肯将家产交给我们,又没有贵重财物交换,总要给个交代我们才能罢休。”一个侄孙从人群中站出来,冲着柳如是吼道。

“我能还的都给,不过今日已晚,”柳如是满脸凄凉,“明日来取吧。”轰走众人,柳如是一脸疲惫,她在房中仔细收拾,留了些还算有价值的书画首饰给女儿,又将滴血写就的遗嘱交给家中老仆人,这才换了崭新一袭衣裳,梳好发髻,带着三尺白绫走进厅堂。

“此门不要再开,明日待他们来了,让他们亲眼见到,才会死心,”柳如是含泪告别府中仆人,亲手掩上了厅堂正门,这些人,不见到自己送命是不会罢休的。

夜半无人私语时,柳如是对着厅堂里钱谦益的画像泣血哭诉,但是哭诉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钱谦益留下的终究只是一张画像,他不能像从前那样,以正妻之礼将她赎出青楼,更不能和她泛舟湖上相谈甚欢,甚至不能,替她叫一声冤屈。

正直聪慧的柳如是,一生刚毅果敢,为人称赞,最终却惨遭逼迫,不得不用三尺白绫,将自己的生命与尊严永远的停止在四十六岁,不仅如此,她死后不但未能与钱谦益合葬,还被逐出钱家坟地,生同衾死同穴的承诺,也永远成为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