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许我的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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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薛涛——一点残红欲尽时(3)

“你到底想要什么?”韦皋颓然地看着面如死灰的薛涛,“就为了离开我?我让你那么痛恨?”

“每一次看到你,我都会想到失去的尊严,我委身于你的时候是爱的,但是,我看着你,让我为宾客侑酒,陪笑,如果你真心的爱,不会让我做那些低贱的事情,你会保护我,而不仅仅只是占有。你以为你给了我无尽的荣耀,却不知道你给我更多的是屈辱,它时刻提醒着我,我是个官妓,是你的玩物,是你随手可弃的东西。”薛涛哭倒在地,“我要什么?我不奢求爱,数年来迎来送往,看多了才子雅士,听多了恭维赞美,没有一人真心待我。我能要什么?我只要自由,用一个少年的纯真来换取自由,可是,他送了命,他为我送了命!”

“我准了,”韦皋猛地转过身,他仰起头,不让薛涛看到他泛红的眼眶,“不用任何财物,从今日起,薛涛脱离乐籍,回去浣花溪,做你的自由人吧。”

“多谢大人,”薛涛站起身,看着韦皋的背影,“洪度报答大人抬爱,愿以一诺相送,洪度此生不再动情,若有违背,当被人所弃,孤独终老。”她捂住脸颊,颤抖着身躯,大哭不止。

二十二岁的薛涛,终于脱离乐籍,成为一名寻常女子,她回到浣花溪,烧尽了所有艳丽的服饰,只着灰色道袍,过起道姑一般的生活。

韦皋的幕府中新进了年轻的歌舞伎,见过薛涛的宾客们都发现,在这些女子的身上,总是或多或少有着薛涛的影子。蜀中的集市上,开始出现一种桃红色的彩笺,出售的人说是浣花溪主人所制,人们争相购买,竟成为蜀中的时尚。

韦皋不时会让人重金收购市集流落的彩笺,看着上面峻秀大气的笔墨,那是薛涛的痕迹,然而,自那日离别,两人交往仅此而已。十三年后,韦皋暴病而亡。

闻知韦皋的死讯,原本心如死水的薛涛,还是免不了唏嘘,这个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男子,是自己最好年华的见证者,他是父亲,也是情人,给了自己寻常女子难得的荣宠,却也让自己半生嗟叹。此时的薛涛已经三十五岁,她闭门不出,除了看书作诗,就是在庭院的梧桐树下,制作桃红的信笺。

“姑娘,这些信笺都要挂在树上吗?我得取个木梯来,”鸢儿已经嫁人离去,后来的侍女清荷拿着精致的信笺,仰头看着参天的树干。

“挂上吧,多好看啊,他喜欢在这树上挂东西,”薛涛指指头上的银梳,那是她垂髻上唯一的饰品。

“姑娘,他是您的意中人吧?”清荷不知道薛涛的过去。

“对,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人,”薛涛看着清荷将信笺挂上,“他有一双纯净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清澈。”她闭上眼,想起那个蹲在墙头挂银梳的少年。

五、 暮春恨

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薛涛在宅院中茹素三年,只着素服。清荷问起时,薛涛说是为一个故人,韦皋的死,薛涛是难过的,但更多的是解脱,她会抹掉韦皋留给她的印记。

又是一年暮春,新任节度使遣人来请薛涛前往幕府,说来蜀地视察的监察御史仰慕薛涛的才情,薛涛推脱不得,脱了道姑的衣裳,换上一袭素白的襦裙。

看着门口的软轿,不过是深蓝的颜色换成了藏青,薛涛想到二十三年前那个暮春,路旁的芙蓉花落着花瓣,自己穿着艳丽的衣裳上轿,那情景,仿佛就在昨日。

幕府并未大变,尽管薛涛已有十七年未曾踏足,但是站在府门口,她仍能记得那些亭台楼阁的位置,这些都是韦皋留下的记忆,她想抹却永远也抹不掉。

“薛姑娘来了,如今见你可不容易。”节度使满脸笑容,将薛涛引进内堂,“知道你闭门不出,实在是元大人仰慕你的才情,托我请你见上一面。”

“大人抬爱了,薛涛何德何能。”薛涛数年来已经养成恭谨谦卑的性情,她静静地坐在客座上,客套地表达自己的谢意。

“元稹久闻薛姑娘盛名,遗憾数年未得一见,今日奉旨按察两川,得见薛姑娘,算是老天垂怜啊。”元稹爽朗地笑道。

这声音,薛涛心中一惊,她抬起头,忍不住眼睫湿润,浣花溪梧桐树上欢笑的少年,不是他能是谁。

“我们曾经见过吧?”薛涛失态却不自知。

“不曾,”元稹老实地回答。

“让我想想,约摸是十七年前,那时,我们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薛涛站起身,走到元稹面前。

“薛姑娘,”主人赶紧出言制止,“元大人年轻有为,此时不过而立之年呢。”

而立之年,我认错人了?薛涛看着那双眼睛,对,不是他,元稹的眼神并没有少年的清澈,不是他,她喃喃低语着,忘了和主人告别,就走出了幕府。

“清荷,取些水给我,”薛涛蹲在庭院中,细细搓揉着芙蓉花瓣,那桃红的花汁染红了她的手掌。

“原来传说中的薛涛笺就是取自芙蓉花的颜色,”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薛涛耳边响起。

她站起身,见元稹专注地看着盛满花瓣的木盆,“若元大人不嫌弃,薛涛可送大人一些彩笺,赏玩之物,上不得台面,大人可不要见笑。”

“怎么会,这是元稹的荣幸。”元稹站在庭院中,看着薛涛从房中取来雅致精美的彩笺。

“这样的尺寸,抄写诗词才算娟秀精美,我在家无事,做这些打发时间。”薛涛递过彩笺,手背碰到元稹温热的手心,她赶紧收回手,表情复杂地站到一旁。

“实在难得,此趟按察,不虚此行啊。”元稹感叹。

“大人近日离蜀吗?”薛涛脱口而出。

“不是,要在此停留一年时间,年少时就听闻薛姑娘才华横溢,日后恐时常打扰,先请姑娘原谅。”元稹谦和有礼。

“不,不,”薛涛摆手道,“若有时间可常来。

元稹的到来,让薛涛重燃生活的激情,她在素色的衣裳外开始点缀艳色的腰带,发髻有了变化,花钿也重回额际。她看着元稹,总是想到被自己辜负的邻家少年,那样纯真又执着的爱恋。而元稹,并没有因为两人的年纪心存避讳,他常来浣花溪,与薛涛谈论诗词,兴致起时,还会写诗让薛涛唱和,元稹的感情没有少年那样清澈无害,他的情意里也有成熟男人的占有与欲望,但是薛涛没有拒绝,她的心孤独了十七年,需要有一个人来温暖,何况这个人仰慕自己的才情,对她甚为尊重。

“双栖绿池上,招募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薛涛的心愿跃然纸上,她将情意绵绵的彩笺送给元稹,而元稹也没有让她失望,接到信笺的当日,元稹开始了与薛涛长达三月的同居缠绵。

“我即将调任,不过,我一定会回来接你走,”这是元稹对薛涛说的最后一句话。自此之后,他只用“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的诗词来安慰苦等自己归去的妇人。

薛涛在浣花溪里翘首盼望,元稹终究不是那个痴情的白衣少年,他的情感甚至不及炽烈强势的韦皋,就在与薛涛浓情蜜意的时候,他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娇妻韦丛,尚在人间。所以,薛涛的心愿从一开始就是泡影,只是她被迟迟萌生的爱情蒙蔽了双眼,依然痴心期待着,这世间能有个纯真的少年为自己带来真正的爱情。

薛涛寄出的彩笺换回了元稹的诗句,却不见其人,因为此时,另一个年轻的女子已经代替新故的韦丛温暖了元稹的被窝。薛涛等来了一个又一个关于元稹的消息,却没有一桩是关于自己。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浣花溪的人们发现一处旧宅已经人去楼空,在庭院中的梧桐树上,挂满了桃红的彩笺。

大和六年,一生未嫁的薛涛,在自己的吟诗楼上永远地闭上双眼,没有人知道她临死前记挂着哪个男子,或许,她谁也没有记住,因为那些人,辜负她,或被她辜负,都没有美满的结局,徒剩凄清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