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许我的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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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卞玉京——潇潇暮雨子规啼(2)

避开了一场横祸,卞赛终于冷笑着留在了秦淮河,她没有依靠任何人,而是用自己的办法让田国丈划去了名册上的自己。一年后,明朝灭亡,对吴伟业有知遇之恩的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吴伟业顾念家眷,弃了出家的念头,后为了躲避战乱离开南京,自此便与卞赛分别。之后近十年,吴伟业为了保全名节,携家人隐居不出。此时的卞赛,靠了自己的冷静与倔强,不似自己从前风光娇艳的姐妹,落得四处飘零或惨死战乱的命运,为了避开南下的清军,她换上道袍,洗尽铅华,只带了一个年幼的侍女,同住于清苦的道观中,此举让她在无人依靠的时候,得以存活。

顺治七年的秋天,分别了近十年之久的两人,经历了生死离别的两人,得到了再一次相遇的机会,在常熟钱谦益的住所内,吴伟业得知卞赛就在不远处寓居,从前软弱谨慎的男子竟难得勇敢一次,他向钱谦益打听卞赛的近况,这让钱谦益心生恻隐,他决定成全一桩美事,就如同他当日迎娶柳如是一般,钱谦益备了酒菜,让柳如是亲自去接了卞赛来,并且告知她吴伟业就在家中。卞赛并未拒绝,她仔细装扮,款款而行,但是,在即将相见的时刻,却又止住脚步,称病不出。

“妹妹既然来了,为何止步不前?”柳如是看着卞赛慢慢取下头上的珠玉,“今日错过,怕来日就没有这缘分可续了。”

“妹妹何尝不想与他倾诉十年离别之苦,只是想到从前,便没有了再见的勇气,”卞赛留下两行清泪,哽咽道,“我费了多少心思,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他不是不知我心意,只是,为了君王恩遇,家人期许,却总是薄幸而去。我好容易才熬过这十年,眼看着韶华老去,已打算让清苦陪我一世,他此刻却又寻来,声声说要见我,见到又如何?是给我一个期望,还是让我继续孤独?若没有结果,让我相见又是为何?”

“你说的倒也不错,”柳如是叹了一口气,“你隐忍这许多年,不过是为了平静自己心中的苦闷,他从前既然负了你,今日若无结果,就不该来招惹。”

“姐姐也是体谅我的,他并非恶人,实在是考量的东西太多,我在他心里,便没有了份量,”卞赛苦笑道,“我在道观里,也时常会想起他从前对我的情意,只是风雨骤至的时候,那种怀念让我更觉孤苦,所以,我逼着自己学会忘怀,以便熬过那每日每夜空荡的沉寂。”

“如此,我也不强求,你若不肯见,我去告知他,”柳如是起身往外走,“你且安心在这儿歇了,我们也是数年不见,待我回来,该好好叙叙旧才是。”

“姐姐,你就说我旧疾复发吧,”卞赛说完,又急忙补说道,“请姐姐转告他,明年初春,我便与他相见。”

“知道了,你终归还是这样,想要争取,又总是压抑自己的性子,”柳如是摇摇头,“所以才这样凄苦呢。”

卞赛听着柳如是的话,不发一言,面前的菱花镜里,自己形容憔悴,她红了眼眶,将留到嘴边的泪水咽进肚中。什么埋怨愤恨,其实都是借口,自己不过是个没有胆略气势的女子,是个吐露心声也需要鼓起勇气的女子,再见已不复往日芳华,她何来勇气将这样彷徨无措的样子呈现给他?

在钱府的厅堂里,吴伟业得到了遗憾的消息,卞赛并不愿意与他相见,他清楚旧疾只是借口,不过却不清楚卞赛不见的真正原因。他以为十年前的弃别,是让卞赛怨恨自己的理由,这未免让吴伟业怅然,他对她还是有情的,不然不会在得知她的消息后,急切地想要见面,他不能给她承诺,从前不能,将来或许也不能,但是他还是想要与她相见,见一见,心中的愧疚便少了些许,在吴伟业的心中,只要打开承载着与卞赛记忆的角落,里面装满的都是无奈与自责。

于是,在未能见到卞赛的宴席结束后,吴伟业写下了四首诗作,这或许是表达思念的另一种方式,或许是祈求原谅的一段说辞。

白门杨柳好藏鸦,谁道扁舟荡桨斜。金屋云深吾谷树,玉杯春暖尚湖花。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

油壁迎来是旧游,尊前不出背花愁。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故向闲人偷玉箸,浪传好语到银钩。五陵年少催归去,隔断红墙十二楼。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乍抛锦瑟描难就,小叠琼笺墨未干。弱叶懒舒添午倦,嫩芽娇染怯春寒。书成粉箑凭谁寄,多恐萧郎不忍看。

三、花成尘

次年的初春,卞赛没有食言,她携了侍女柔柔,带着古琴乘一叶扁舟款款而来,她与吴伟业约定的地点是两人初识的地方,横塘。当时时局渐渐稳定,不肯重新入仕的文人们,心中少了从前的压抑与愤怒,变得温润平和,他们终究不是勇敢的一群,不会用殉主的激烈方式来追随故国,他们只会归隐山林,尽享天伦,这样的结局,既对得起旧人,也没有得罪新主。吴伟业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当时在横塘,还有几个吴伟业从前的故交,有人要告别归乡,有人要北上就职,不管目的地在哪里,不管生存的目标如何,一群人戚戚然聚集在此处,本是要尽快离去,但听说卞赛到来,都停下脚步,决定见过再走。他们或许是想从这个曾经的秦淮歌女身上,找回歌舞升平的回忆,看到草薰风暖的江南美景,让时光回到未曾亡国的数年前。

卞赛着灰色的道袍落座,暗沉的颜色并没有影响她的美貌,只是眉宇间那浓浓的哀愁,让席间的文人们感叹,这已不是从前那个清朗沉静的卞赛了。原本卞赛赴约,到横塘时的心情,并非那样不堪,她经历数年的磨难,终于在今日有短暂的欢喜,这种情绪应该叫雀跃,但是在入席前,她看到了吴伟业给他的信笺,那是当日拒绝相见,对方留下的遗憾。浅色的信笺上,卞赛的泪滴染湿了墨迹,她捧着信笺,一遍遍默念着上面的诗句。原本欢喜平静的心境,再次因为回忆而变得悲凉。

文士们在席间推杯问盏,酒意酣然,他们恣意地享受着或许是最后一次的朋友相聚。卞赛抚着琴弦,开始轻轻吟唱。

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时粉黛无人顾。从官宦之女的身份唱起,她用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将满座文人唱得泣不成声。其实,她的故事终究只是她的,断没有本事让别人也哀伤得如丧考妣,可是听着她的哀怨,席间其他人细细思量,唱的又何尝不是自己,都是亡国的人,都遭遇过逃亡中的不堪,到如今,或归隐,或入仕,又有多少身不由己。此次相聚,并没有停留,散席不久,卞赛带着琴和侍女,走上来时所乘的扁舟,吴伟业赶来送行,两相望时,都是眼中含泪。

“赛赛不多留些时日么?”吴伟业怅然。

“先生可有意?”卞赛讽刺地笑道,只是她的笑比哭还难看。

“赛赛又在玩笑了,我是见如今居处还算清净,听说你在道观过得清苦,留你住些时日也无妨,”吴伟业侧头看向一旁,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卞赛,对于她的示好,他似乎习惯了退却和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