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昏,夕阳西下。
旧庙周围长满了草,一阵风吹过,门前花草随风晃动。
戴小蛮拎着饭屉跨过门槛向里走去,刚抬头便看见一身白衣的亓官无月,正倚着墙小憩。残红的夕阳透过破了一个洞的屋顶照射下来,刚好照在他的脸上。
长睫在高挺的鼻梁两端投下阴影,白皙的脸上一双墨眸此刻正静静地合着。
戴小蛮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堆乱草,发出轻微的声响,下一秒,那双漂亮的墨眸缓缓睁开。
亓官无月表情怔怔地转过头,在看到戴小蛮后,脸上茫然一扫而空。
“娘子,你回来了。”他站起身,向她走来。
戴小蛮点了点头,扫视周围一圈,她看向他,问道:“可有人来过?”地上乱得不行,稻草满地都是,这旧庙里的一切越看越寒碜。
亓官无月点了点头,笑道:“讨债的人来了,我把金子如数给了他们,他们答应下次不会再来。”
“最好别再来了。”戴小蛮低声嘀咕道。她将手中饭屉放在陪嫁来的桌子上,“先吃饭吧。”
亓官无月笑着点了点头,掸掉身上的乱草,走了过来。
戴小蛮将饭菜摆好,递了双筷子过去,然后坐了下来。
戴小蛮抬头看了一眼破了个洞的房顶,又低头看向他,问道:“你在这住多久了?”
亓官无月将身前的烧鸡与戴小蛮身前的蒸藕对调了一下,拿起筷子,道:“半年,一直住在这里。先前是住在东临镇的,所有钱都用去还清爹娘死前欠下的债了。”
这旧庙就在京城外的山脚下,东临镇离京城不远。
戴小蛮想了想,又道:“那里可还有能用的东西?”
这旧庙里连张床都没有,穷得只剩下四面墙壁外加头顶上的一个大洞了。
亓官无月点头,说:“东西都在。”
“回头我们去东临镇把东西都搬过来,能省则省。爹给我的钱不多了,我们得尽早想办法挣点钱,不能一直用我爹的。”戴小蛮看向他,抿了抿唇。
她虽然是戴家的千金小姐,却从来不会乱挥霍钱财,生活过得很拮据,能省一点是一点。比如漏掉的茶水钱……
“好。”亓官无月点头。
繁星满天,万籁俱寂。
戴小蛮坐在马车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清秀的脸在黑夜中变得有些模糊。
“娘子,我是不是很穷?”坐在对面的亓官无月看着她,轻声问道。
戴小蛮头也没回就答道:“是很穷。比起我的第一个夫君,大概我们两个加起来赚一辈子也不可能比他有钱。”
亓官无月敛下眸子,下一秒又抬眸看向她,说:“你可喜欢他?”
戴小蛮摇了摇头,依旧看着窗外,手托着下巴,回道:“他可比我大好几旬,我若是喜欢他,准是傻了。”
“娘子可喜欢我?”亓官无月又问道,墨眸已经染上笑意。
戴小蛮转过身,看向他,与那双含笑的墨眸对视,她一脸认真地说道:“如果你有钱了,我才敢喜欢你,你若一直这样,我跟着你可是很遭罪的,所以你一定要争口气,知道吗?”
亓官无月点了点头,笑道:“定会的。”
戴小蛮看着他,微微勾起嘴角,刚要说话,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一下。
戴小蛮转头看向前方,对着驾车的马夫大声询问道:“怎么回事?”
那端没听到马夫的声音,倒是听见了一声气势磅礴的大吼声:“把车上东西都给我留下!”
车上……东西?
戴小蛮愣了一下,与一脸茫然的亓官无月对视一眼。
外头传来马夫颤颤巍巍的声音:“各位大哥,我车上真的没有宝贝,你就放我赶路吧……”
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我就不信一两都没有!”一道粗犷的嗓音响起,与此同时马车帘子被人猛地掀开。
一瞬间,与两双眼睛同时对视,手持大刀腰系粗绳的布衣男子当场愣住。
戴小蛮抽了抽嘴角,小声道:“真的一两都没有……”唯一剩下的银两还都给了马夫作为赶路钱。
亓官无月跟着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给我下来!”手持大刀的布衣男子浓眉一竖,恶狠狠地说道。
知道对方是劫匪,戴小蛮不敢违意,连忙拉着亓官无月下了马车,二人站在一旁。
马车停在了荒郊外,头顶明月光洒了一地,清得有些寒冷。
除了手持大刀的布衣男子,一旁还有三四个抄着大刀的壮汉,每个人都是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
“把身上的钱全都交出来!”布衣男子在二人面前来回走动,见马夫在看他,忽然威胁地晃了晃大刀“呃啊”一吼,吓得站在一旁的马夫双腿打颤。
戴小蛮讨好一笑,小声道:“大叔,是真没钱。”
布衣男子停下步子,仔细打量她几眼,然后说道:“没钱?没钱你就跟我们走!”
“他有钱,他还有马。”亓官无月忽然指向欲要逃跑的马夫。
布衣男子转过身去,一把抓住马夫的衣领,将他丢给了一旁的小弟,说:“给我看好他!”
马夫一脸惶恐地看向晃着刀的中年男子,又一脸绝望地看向亓官无月。
亓官无月依旧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笑着。
戴小蛮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你们身上真的没钱了?”布衣男子转了个身,气势逼人地看向戴小蛮。
戴小蛮忙摇了摇头,摆手道:“真没了,我们这就是打算赶回老家拿钱的。”
布衣男子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在二人一脸认真的注视下,没有再盘问,而是转过身去拎着马夫的衣领,对着几个小弟说道:“带他走,马也拉走!”
其中一人拉着马绳,几人一同转了个身,向前走去。
亓官无月低下身去,捡起一粒石子,轻轻攥紧。
戴小蛮有些愧疚地看着马夫被人带走的背影,亓官无月忽然弯起嘴角。
“砰”的一声,抓着马夫衣领的布衣男子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趴着。
其他几个劫匪均吓了一跳,马夫趁着机会躲到了一旁。
“大哥,大哥怎么了?”几人蹲下身去将倒在地上的布衣男子围起来。
忽然有一人大声叫道:“大哥被人点了昏穴!”
“谁?”其他人一同快速站了起来,看向四周。
视线落在了戴小蛮身上,戴小蛮愣了一下,忙摇头。视线又转到亓官无月身上,只见亓官无月如沐春风似的一笑,顿时几人毛骨悚然地后退几步。
“你,你是什么人?”刚才几乎什么都没看见,头目的穴位就被点了,就算不是遇到高人,也算是遇到个高手了。
戴小蛮抬头看向亓官无月,只见亓官无月伸出手,像是又要做什么的样子。与此同时,几个劫匪一脸惊恐地扛起布衣男子,脚下生风般头也不回地跑了。
“没事了,走吧。”亓官无月转过头,看向戴小蛮,微微一笑。
戴小蛮愣住,她知道亓官无月是个会武功的人,却不知道他的武功这么厉害。
马夫还有些心有余悸,抬头看了亓官无月一眼,想说又不敢说地埋下头牵过马。
回过神儿,戴小蛮低着头拉过亓官无月上了马车。
“走。”
马车缓缓行过,留下一地清冷的月光,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东临镇。
新月如钩,万籁俱寂,马车缓缓停下。
下了马,戴小蛮抬头看向宽敞繁华的门檐,惊讶地张了张嘴巴。
亓官无月走过来,戴小蛮回过头看向他说道:“你们家这么大,为何还要搬到旧庙去住?”
亓官无月看了她一眼,敛眸轻笑道:“讨债的人多了,自是要躲债了。”
戴小蛮没有说话,她走到门口,伸手拨了拨小巧的门锁,回头说道:“这门怎么开?”
亓官无月轻笑,走到门口,拔下头上银簪,对着锁孔轻轻一转,“啪”的一声,门锁打开。
戴小蛮看得有些发愣,心里暗暗庆幸之前没有让他把这根银簪当掉,要不然家门都进不去了。
这座府很久没人来了,推开沉重的朱门,掩面扑来一股灰尘,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亓官无月转身关上门,与戴小蛮一同向里走去。
偌大的庭院如今十分萧条,假山下的莲池也已浑成一潭,脚下落叶满地,已经看不见昔日的繁华。
推开堂厅的门,戴小蛮轻慢地走到桌子前,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对着放置了许久的烛灯打了好几下,最后一次终于将蜡烛点亮。端起烛台,黑暗的屋子瞬间被昏昏的烛光照亮。
堂厅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放眼望去只有几把桌椅。但对戴小蛮来说,能有桌椅已经是她意料之外的了。
“这椅子挺好,带几把回去。还有这张桌子,木质好,不容易朽,也带回去……”
忙活了好一阵,戴小蛮拖着一张木床走到院子中央。
她回头看向满身都扛着东西的亓官无月,放下木床,拍了拍身上的灰,说:“就搬这些吧,省了买的银子。”
亓官无月看向放在中央的那张木床,抬头看向伸手扇风的戴小蛮,不禁苦笑道:“娘子,带不了这么多的。”
戴小蛮愣了愣,低头看向木床,有些不舍也有些犹豫。
“那下次再回来搬,这次就搬几张桌椅。”半晌,她一脸决然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亓官无月弯起嘴角,拖着桌椅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走出大门的那一刹那,戴小蛮忽然瞪大了杏眸……
“车夫呢?”
眼前除了一片空地,别说是马车,就连人影都没一个。
跟上来的亓官无月看了一眼门外空地,眉头轻蹙。
那马夫估计是心有余悸,趁着他们进去的空隙,调头跑了……
油灯昏昏,人影晃动。
戴小蛮和亓官无月并排坐在墙边,戴小蛮怔怔地望着眼前灯台。
“你要是有点儿钱该多好。”戴小蛮轻叹一声,双手环住膝盖,长睫敛下。
亓官无月侧着头看向她,在听到她的话后微微一愣,随后浅笑道:“我不会赚钱。”
戴小蛮转头看向他,道:“你有武功,可以帮别人办事赚点银两。”
“有人要雇我做杀手。”亓官无月笑道。
“那还是算了吧。”戴小蛮抽了抽嘴角,转回头,抬头看向头顶。“我以前被休过三次,但他们每个人都比你厉害,至少有头脑。”
“我傻。”亓官无月墨眸含笑看着她。
戴小蛮皱了皱眉,纠正道:“你不傻。”他非但不傻,反而很聪明。她轻叹,又道:“你是懒。”
“一样。”亓官无月弯了弯唇,调皮轻声道。
“不一样。”戴小蛮又说。
对视几秒,须臾,戴小蛮无力地靠在墙上,春天初暖乍寒,夜总是有些冷。她伸手抱住双臂,阖上双目。
“先睡吧,我还藏了一些铜板在衣服里,明天再想办法拦辆马车把东西带回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身体忽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圈住。
戴小蛮睁开眼睛,入眼便看见一双含笑的迷人墨眸。
“这样就不冷了。”亓官无月轻笑道。
戴小蛮本想挣脱,但一瞬间确实很暖和,乏意上身,戴小蛮懒得再说什么,索性闭上眼睛。
亓官无月静静地盯着她静谧的脸看,含笑的眸子忽然闪过一丝清醒。
一人一夜无梦,一人一夜未眠。
夜已深,明火轻晃。
朱门被人轻轻推开,随后走进一个身穿白衣头戴高帽的清秀男子。
“茕雪先生,向世人展出金玉树真的没有关系吗?”清秀男子走上前,毕恭毕敬道。
锦帷后欹侧着一人,一身绣着文络的华美紫袍拖曳在地上,一张美得几近透明的脸在烛光下显得十分苍白,一双眸子缓缓睁开,一头随意披散而下的墨发滑落在身前。
他轻动嘴角,柔声道:“无妨,就让盟主去吧。”
清秀男子欲言又止,半晌,抬手道:“可是茕雪先生,一旦金玉树亮出来,孤家必然要被很多事牵扯进去,有至宝必然有窃心,万一……”
“每次的江湖平山大会都会展出一样宝物,就算这次轮不到我孤家,下一次也难免不会是我们,这次是我们了,别人就少了麻烦。”
月华迤逦,那张绝美的脸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清秀男子摇了摇头,低叹一声:“茕雪先生,你就是太好心了,在江湖上仁慈的人永远都是被害者,盟主定是也抓住了你的这一点才找到我们孤家的……”
孤容雪闻声轻皱眉头,低斥一声:“文童。”
清秀男子顿时止住不停埋怨的话,眼中依旧愤愤不平。
孤容雪伸手将五指插进发中,冰凉的触感从额头处传来,他轻轻闭上眼睛。
“孤家,本就是江湖上的一枚棋子,谁动得起就动……”
戴小蛮叉着腰看着焕然一新的旧庙,满脸高兴的神色。
她回头看向亓官无月,得意道:“现在好多了吧。”她刚来的时候这里简直比乞丐住的还破旧,如今桌椅齐全,地上的乱草也被收拾干净,每一处都是她辛辛苦苦打扫出来的。
手忽然被人拉过,戴小蛮愣怔地看过去。
“娘子,疼吗?”亓官无月低头看向她沾满灰尘的手,墨眸流转着动人光泽,轻声道。
戴小蛮抿了抿唇,抽回手,轻声道:“没事的。”
她以前在戴家的时候从没做过这些粗活,十指永远都是细嫩的。自从嫁给了第一穷人,很多事情她都在经历,她也渐渐学着适应这些以前觉得很苦累的生活。
“如果你有钱就好了,咱们就用不着这么累了。”戴小蛮叹了一口气。
亓官无月盯着她看,笑道:“娘子觉得跟着我累吗?”
戴小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累。”
亓官无月沉默不语,半晌,他抿了抿唇,轻声道:“我会保护你的。”
戴小蛮看向他,心里划过一丝不忍。
她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道:“你不笨,你很聪明,但是你要学着承担责任,学着赚钱,懂吗?”
亓官无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弯唇道:“可是我懒。”
戴小蛮被他噎了一下,想不到昨天她说的话他还记得。
戴小蛮想了想,说:“要不你随我回爹那边住吧,只要不说出去没人会笑话我们的。”走到这一步,就算回去也没什么了。被姐姐嘲笑也好过过苦日子。
亓官无月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能照顾你,不回去。”
戴小蛮皱起眉头,说:“武功只能保护自己,我离你远了,你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护我周全。我要的是钱,只要不饿死我就能自己保护自己。”
亓官无月长睫轻扇,执意道:“我们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