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街井繁华,生意兴隆。
一群穿着漂亮衣物的孩童嬉笑打闹地在路边追逐,一旁是热闹非凡的店铺,包子蒸笼雾气腾上,一派街景繁荣之象。
街上人声鼎沸,客栈里同样是热闹非凡。
一个身着素裙、脸上未施粉黛的女子正坐在最前方的桌子上,脸长得很秀气,但是言行举止实在有伤大雅,光是那坐姿就够不一般的,三条街找个里里外外都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
此人正是赫赫施威、鼎鼎大名的戴家三小姐——戴小蛮。但这里除了她自己外,任何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戴小蛮坐在桌子上晃着腿,一双杏眸望着窗外。她的前方围着一排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众人百目紧紧盯在戴小蛮的身上。
见她有些出神,其中一个半老妇女忍不住了,探着头对坐在前方的戴小蛮说道:“姑娘,然后呢?那三小姐后来怎样了?”
经她这一说,众人纷纷跟着点头附和:“就是,就是,然后呢?”
戴小蛮转回头看向坐在下面的一排听她说故事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均是一脸的兴致勃勃,其中已经嫁人的妇女占了大半。
她猛地回过神来,一拍桌子,继续说道:“对,我们继续说。”她端起手边的茶杯仰头灌了一口,伸出袖子胡乱抹了抹嘴角,“那三小姐先是嫁给了第一富人,以那三小姐阔绰的家世来说,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但离奇的是,那三小姐刚嫁过去没有三天,就被休了。”
一个正在择菜的妇女抬起头,看着她说:“姑娘,这个昨天说过了。”
众人继续附和道:“就是,就是。”
戴小蛮愣住,回想一下好像是说过了。她看向众人,问:“那我刚才是说到哪儿了?”
众人回答:“那三小姐又嫁给了第一商人。”
戴小蛮一拍脑门,顿悟道:“哦,对,就是这里。”她身子向前倾了倾,众人跟着向前探了探,戴小蛮一脸神秘兮兮地说:“那三小姐被第一富人休了之后嫁给了第一商人,商人长得那叫一个鬼斧神工,飞沙走石,丑得不忍直视。但是,那三小姐敢于面对一切,还是嫁过去了。说来也奇怪,那三小姐长得也不难看,嫁过去没一旬,又给休了。”
“那三小姐怎么就这么倒霉?”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一脸同情地说道,同时也皱着眉头担心起了自己的将来。
戴小蛮耸了耸肩,摇头道:“谁知道呢?”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男子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猥琐一笑:“让那三小姐嫁给我好了,只要不水性杨花,不会休。”
戴小蛮盯着他看了半晌,只见他兴奋得连端着茶杯的手都在抖。一个不小心与他对视,戴小蛮浑身一个哆嗦,敷衍地笑了笑,又收回目光。
“那后来呢?三小姐嫁给谁了?”众人止住议论声,一齐看向戴小蛮。
戴小蛮收回跷在桌子上的腿,端正地坐好。众人皆跟着正襟危坐,以为接下来她会说些什么严肃的话。
戴小蛮低声问:“你们猜三小姐后来嫁给了谁?”
众人摇头。
戴小蛮继续说:“那第三个相公也是老爷专门为她选的夫婿,被休两次,择婿要求也降低了,但始终秉持‘第一’的原则,把她嫁给了第一才人。”
众人点头,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在这上。于是又问:“三小姐被休了没?”
戴小蛮眉头一皱,再一次将腿跷回桌子上,她摆了摆手说:“才没有,人家和第三相公过得好好的,半个月过去了也没出事。”
“噫……”众人觉得无趣,一脸的失望。
角落里坐着一个身穿白衣、头戴纱帽的男子,男子手中端着酒杯,静静地听着一切,在听到戴小蛮最后一句话后,露在纱帽外的下巴上红润的菱唇忽然弯起。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个随从打扮的灰衣男子,灰衣男子的一双眸子是灰色的,正低着头给他擦着剑。
“走吧走吧,真没意思。”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掸掸衣服,作鸟兽散。
“你们……”戴小蛮杏眸微睁,见众人都走了,自己坐着也索然无味,于是从桌子上下来。
扫视一周,只有一个戴着纱帽的白衣公子和一个小厮模样的灰衣男子坐在最角落里,白衣公子纱帽下露出的下巴十分漂亮,他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把碧银的长剑。
想必是跑江湖的,戴小蛮不敢去招惹,收回视线,整了整衣袖大摇大摆地向门外走去。
“哎,那姑娘,茶钱还没给呢!”身后传来小二的声音。
茶钱……钱?
她平常闲来无聊便来这客栈逛逛,以前几次趁着人多都混过去了,免了茶水钱,今天出来专门没带荷包,谁知人走得早,竟忘了这出。
戴小蛮眼睛猛地瞪起,她脚下运力,出其不意拔腿就跑。
刚跑出客栈,戴小蛮无意回头一看,只见两个猛壮如虎的小厮模样的人对她紧追不舍,二人手中均握着长棍,面部狰狞,一副誓要引出血案的表情。
“惨了惨了,可千万别打脸啊……”戴小蛮认命地闭起眼睛,喃喃道。
她猛地刹住脚步,伸出双臂挡在自己身前,大声道:“别追了,都别追了,我给还不成吗?”
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果然止住脚步,走过来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
“疼疼疼!”戴小蛮痛得眉头紧皱,“别回头扯断了!”
胳膊上的力气减轻一些,戴小蛮左右瞪了两人一眼,嘴里嘟囔着抽回一只胳膊,当着二人面毫无避讳地将手伸进衣服里来回摸索,指尖触碰到几枚铜板,戴小蛮眼前一亮。
平日里零钱到处乱塞,幸亏有这个习惯,才助她逃过今天这一劫。
“怎么就这点儿?”其中一个汉子接过铜板,嗓音十分粗犷浑厚。
戴小蛮杏眸圆瞪,疑惑道:“五枚铜板不够一杯茶水,你们宰客啊?”
“刚才那些人的茶钱都没给。”无视她的愤愤不平,两个壮汉冷声说道。
什么?!
这些人当霸王不去追,偏偏追她一个弱女子……
仿佛晴天里劈下的一道惊雷,戴小蛮双眸涣散,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任由两个壮汉将她的双臂重新架起。
后面好不容易追上来的掌柜在不远处气喘吁吁地停下,喘几下后撑着腰指着他们说道:“快,快放开这姑娘……有,有人替她把钱给了!”
有人替她付钱?什么人这么好心?
戴小蛮一脸诧异地看向掌柜,两只胳膊被放开,戴小蛮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说:“替我给了?谁?”
掌柜一边喘着气,一边抬头看着她说道:“一个公子,说是你相公。”
戴小蛮脸上表情渐渐恢复平静,眼中却泛上一丝茫然。
戴小蛮抬着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大院,朱红色的门已经掉了些许漆色,斑驳老旧的墙面冷而粗糙,而且这里还是偏门。
门被打开,一个身穿鹅黄色罗裙的侍女看过来,一见是她,顿时眼中充满不屑。
“怎么又是你啊?”
戴小蛮装作没听见她的轻嘲,直直地向里走去。
走进去后,戴小蛮伸了一个懒腰,叉着腰看着眼前的院子。
春来树枝间抽出点点新叶,琉璃瓦砖盖满新石造起的楼房。就连那路间的石子,也是漾着繁纹整齐好看的图案。
这里是她第三个相公的家,爹让她嫁的第一才人的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休掉,在连着被休两次后,她长了记性,就算被休也要赖在那人家,免得早早回去又被两个已经嫁人的姐姐笑话。
是的,其实她已经被第三个相公休了,而且就在昨天。
她戴家三小姐戴小蛮,论长相,长得不差,论才华,也读过不少书。戴家就更没的说了,戴老爷年轻时曾是江湖第一镖头……只不过后来金盆洗手加上身材发福,已经没人认得他了。
戴小蛮刚走到自己住的屋子前,便看见隔空飞来的一道黑影“砰”的一声落在自己脚下。
定睛一看竟是一堆打包得乱七八糟的衣物。
戴小蛮瞪起杏眸向后一退,她刚要抬头,耳边便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这无耻的女子,被休了还赖在这里,是想败坏我名声吗?简直是令人发指!”
一个穿着青色长袍书生模样的男子竖着眉毛向这边走来,边走边伸手指着她。
戴小蛮惊了一下,这第三个相公一向不温不火,怎么今天大发雷霆?
她看向身旁那个趾高气昂的侍女,只见侍女瞥了她一眼,哼着鼻孔说:“公子落榜了,有人告诉他说是因为你个霉星住在家里才害得他事事不顺,归根结底都是你的错。”
她的错?
戴小蛮一把勾起地上的行李,转过头去看向正在走过来的青衣书生,从怀里抽出那沓休书,指着上面的黑字,怒极反笑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莫名休了我还说得头头是道,我戴小蛮嫁给你们这样的渣滓,这辈子都不可能欢喜!”
她又猛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侍女,侍女被她吓了一跳,底气有些不足。
戴小蛮冲着她微微一笑,嘴里却毫不留情地说:“我是霉星,我害你们事事不顺,诸事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你怎么不说归根结底都是我爹的错,都是我祖宗的错?没有他们哪有我这个霉星?你们敢说我,怎么不敢说他们?我戴家做事向来光明正大,我戴小蛮也不差,我告诉你们,今天我能走进这门,我就能让所有人都能走进这门!”
她转头恶狠狠地瞪了青衣书生一眼,转了个身,气鼓鼓地走了。
留下众人愣在原地,半晌没反应。
夜黑风高,万籁俱寂。
一个黑影带着一群黑影鬼鬼祟祟地潜伏在大院偏门旁的旮旯里。
先是探出一个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又探出半个身子。最后,整个人都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院偏门口。
她回过头对着旮旯里的无数个脑袋小声说道:“不要出声。”
旮旯里的脑袋一齐点了点头。
黑影又转过身,将身上的包袱解下来,伸手在里面翻了翻,抓出一把铁钳,对着门的夹缝,微微使劲撬动。
半晌,门有些松动了,黑影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将铁钳收起来,走到门口,将朱门小心翼翼地抓起来,然后缓缓向后退……直到整个朱门都被她搬出来。
她松了口气,背着朱门回头对着旮旯里的那群黑影招了招手,小声说:“都进去,都进去,除了他们住的屋子别进,看中什么就带什么走。”
一群黑影点头如捣蒜,在得到她的应允后,一窝蜂似的拥了进去。
那个黑影则是勾起坏笑,背着朱门隐退在了黑暗之中……
翌日,阳光明媚,鸟雀啼鸣。
伴随着侍女的一声尖叫,路人驻足张望。这才发现,第一才人家的后门,不见了……
热闹繁荣的街道上,一群乞丐挤挤嚷嚷地走过,霸占了整个街道的中心位置。
戴小蛮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掂着手里的二两银子,嘴里低低嘟囔。
“二两,够做什么啊……”她边掂边走,路过的乞丐双眼放光盯着她手上的银子,她走到哪里,那视线跟到哪里。
戴小蛮停下脚步,瞪了他们一眼,厉声道:“看什么看!自己讨去。”
乞丐们被她一吓唬,顿时收回目光,捧着碗怏怏离去。
“哎,等一下。”看着乞丐的背影,戴小蛮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叫住了那几个乞丐。
乞丐们一齐回过头,疑惑地看向她。
戴小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将二两银子丢到其中一个乞丐的碗里。
“给你们,随便买点吃的,别乱拱了。”
几个乞丐顿时像是看到再世亲人,你推他他推我地挤着走了。
戴小蛮站在原地,眉头微蹙。
好不容易换来的二两银子,最后的下场竟然是给了乞丐……
半个时辰前。
“姑娘,你确定要当这个?”当铺掌柜虚着眼睛看向戴小蛮手里的那块朱门,又问了一遍。
戴小蛮点了点头,晃了晃手里的朱门,说:“这可是上好的紫檀木。你看,鬃眼细密,木质坚重,拿去烧火都能用好久。”
掌柜抬眼看向戴小蛮,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问道:“要当多少钱?”
戴小蛮想了想,说:“二两吧。”
掌柜眼睛一瞪,重复道:“二两?”他别过头一笑,又转回去看向戴小蛮,“姑娘,要这么贵,你这门是金子做的?”
戴小蛮站直了身子看向他,眉头皱起,道:“要是金子做的我会当给你?这可是上好的紫檀木,檀木!”
掌柜的咂了咂舌,又摸了摸下巴,抬眼看向戴小蛮,低着声音说:“死当?”
戴小蛮点头:“对。”
掌柜抬头冲着一旁正在打算盘的小厮大声说道:“五子,把门搬过去。”然后低头拨了二两递给了戴小蛮。
掌柜随口又问:“姑娘,这门哪儿来的?”
戴小蛮接过银两,抬眼看了他一眼,道:“我撬来的不行吗?”
掌柜的愣住了,戴小蛮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公子,这姑娘挺有意思啊。”灰衣男子收回视线,灰色的眸子眨了眨,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白衣公子,发现公子还在看着窗外。
公子身着洁白胜雪的长袍,戴着纱帽,遮住了脸,只露出半边下巴。
下巴上红润的菱唇忽然轻启,如仙音般好听的声音传了出来。
“天下乞丐不计其数,像这样施舍下去,只怕金山银海也会空了,实在是傻。”
灰衣男子看向公子,灰色眸子眯起,提起酒壶倒入公子身前酒杯,笑道:“公子的意思是这姑娘不懂拮据,不会算账?”
白衣公子收回视线,看向灰衣男子,轻声道:“怜悯乞丐是好事,施舍也无过。”
灰衣男子被绕得有些糊涂,他摇了摇头,眨了眨灰色眸子,又说:“公子到底是在说这姑娘做得错呢,还是对呢?”
灰衣男子忽然顿悟,用着略带侃意的语气说道:“公子是在心疼这姑娘?”
薄纱下,漂亮的菱唇微微弯起,却没说话。
灯火通明的夜晚,闲庭湖畔人声鼎沸,把酒言欢。柳枝垂在水面,客家飘出酒香,月上小楼,月光尽洒湖面。
谢桥下,闲庭湖水面泛着月光,一条灯花舟漂浮在水面上,远远望过去但见暖灯连结,觥筹交错。红尘如斯,对影成三。穿着罗裙薄纱的莺莺燕燕笑声飘过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尽显奢华靡丽的花舟默默诉说着夜的妖娆。
戴小蛮抬头望了一眼花舟,觉得稀奇。与她一样觉得新奇的人不在少数,往常京城湖中夜晚十分静谧,今夜里竟出现一条花舟,惹得众人纷纷驻足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