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兵团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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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雨中的背影

次日,金玲便准备出行。一大早,园艺场的刘雨村就赶到团部,他是骑马来的。

香妹昨晚给贾秀芝通了电话,说了要开车送金玲去乌鲁木齐的消息。

秀芝就让丈夫麻麻亮赶到团部送东西。什么婴儿的小衣小褂、小裤子、兔帽帽、虎头鞋,收拾了一大包,现在都放在金玲的身边。

金玲捧着婴儿用的小物件爱不释手,笑个不停。连说:"太好了,太好了。秀芝的手多巧哇!谢谢秀芝姐,谢谢刘场长。"

刘雨村又递过来一个信封,说:"这是夏丹捎给你的钱,她说没有什么可送,拿上这个好一路顺风。"

金玲急忙摆手:"钱不能要,您帮我带回去还给夏丹姐。"

刘雨村说:"夏丹知道你会推辞,说是借给你的,再三叮嘱让我告诉你,一路顺风。"

金玲自言自语道:"一路顺风?"随后缓缓地点头。

王乃宇从办公室回来,准备一同去乌鲁木齐。香妹已把车开到门口。

金玲看了一眼王乃宇说:"午饭已给你准备好了,晚上就到食堂去吃吧。"

王乃宇说:"兵团我有一个老战友,在后勤部,我已通了电话,今晚去他家。"

"什么什么?!我挺着个大肚子到别人家去?游行啊,示威呀,展览哪?"

"你这是什么话嘛?"

"好了好了。我不需要你送,也不去你老战友家。我和香妹两个女人,有你反倒不方便。你工作忙,忙你的去吧。香妹,我们走。"

"我......"王乃宇知道再说也白说。

"有钱就给两个,没有我就去找你老战友。"

王乃宇将一个票夹递到香妹手上,说:"你们先走,在医院,有医生,有护士,倒是可以放心。香妹,开车吧。"

于是,吉普车便驶上金驼湾经芳草湖至乌鲁木齐的公路。

驶入古牧地草原,前面就是芳草湖。芳草湖是一个浅水湖湾,湖中长满了苇草,风一吹,便扬起一阵阵波涛。湖水随着被风舞动的草浪起伏,凉爽、湿润。

大漠风以它的风势不定、风向怪异著称。湖面上掀起大片的苇浪,湖边丛生着一种粗杆阔叶的三叶菊,香气浓郁、芬芳四溢;当菊花凋谢后,那草叶、草茎便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它会让鸟儿成群飞来,马鹿长年驻足。

吉普车在草原的花海中时隐时现,香妹将车开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眼前便出现了羊群、牛群和驼马群。

一顶毡房赫然横在车前,可以听见几声牧羊犬的吠叫。

香妹扶着金玲从吉普车上下来,金玲认出这就是自己曾经过夜的那顶毡房。

远处传来东不拉的琴声。掀开毡门,俩人发现,这顶毡房是精心准备过的待客的设施。

不干不湿的地面铺着洁净的纯毛地毯,图案纹饰高贵而又典雅,红漆木盘一尘不染。

一把供人洗手的铜壶搁置在毡房一角,闪着黄金般的亮光。还有一张与陈设极不协调的木椅,是刻意准备的,显然是为孕妇考虑。俩人立在那里,同时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谢冬。同时展现在她俩脑海里的是他那迷人的笑容。

她想的是:这儿曾经是相互给予的爱巢,额上便渗出细微的汗珠。

她想的是:有朝一日能成为自己的新房,腮边便浮现娇羞的红晕。

冬不拉琴声像一阵马蹄驰过了草原,接着便出现哈尼肯的歌声。

歌声中叙述多年以前一个哈萨克青年和美丽的牧羊姑娘的爱情故事。这故事在芳草湖、古牧地草原家喻户晓、无人不知,因而金玲和香妹也熟悉歌中的旋律和歌词。老人正演唱故事中的一段序语,那是那沃依的诗句:

懂得爱的秘密,是离散而绝望的情人。

懂得欢乐的技巧,是他们掌握着幸运。

爱情的不真,是命运对我们的裁定。

欺骗和背信,是那些庸人,缺乏热情。

......

被猜忌的爱侣,感受的滋味谁能品评。

好人不会知道,要请教我这样的坏人。

朋友们,那沃依生活在爱的戈壁里,

若要知道他,去问从那里来的旅群。

金玲双手掩面,无声地抽泣着,泪水顺着手掌流淌。香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便没有立刻去劝慰。这时,哈尼肯的儿媳提着一壶奶茶款款而来,三人相互致意后落座。

阿依谷丽说:"两位姑娘请喝茶,歇息一阵再上路,这里还为玲玲姐准备了一桶鲜奶,是煮熟了的,路上好用;这一罐酥油,以后补补身子。"

金玲知道这是哈萨克老人的心意,更知道这是谢冬的安排。

喝完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金玲便走出毡房。她环顾四周,急切而又期待。

香妹站立在她的身后静静守候着俩人都知晓的那份情愫。

牧羊犬阿里吠着走近,尾巴摇得跟风车似的。

金玲走回毡房门外,她抚摸毡门悬挂的毡帘,毡帘上的花边已经褪色,大约八九个月了吧,那一夜和谢冬在这里倾情相拥,金玲在黎明时不辞而别。

这分别,没任何言语,没任河解释,是那样的疼痛而又决绝。他们每天都在思念对方,

又每时都在回避对方。那片青青的绿草地,那丛橙橙的三叶菊。

草原的路,曲曲弯弯,伸向远方,这就是著名的柯克布拉赫草原。草原的四周,只有一个牧童在驱马飞奔,那手中的套马杆已拽住鬃毛飞扬的烈马。漫游着的羊群,在绿草地上滚动。和风撩拨着牧羊姑娘的红裙。湛蓝的天空下,一团团白云和远处突如其来的墨色云团相遇,这墨云便在天空突袭,一霎时四周便灰暗起来,于是,就有大粒的雨点洒落。

香妹右手遮在额前,向天上望望说:"金玲姐,得快走,大雨要来。"

金玲向阿依谷丽致谢告别,说:"下雨路况不好,车就不好走了。承蒙关照,多谢了,我们就此赶路,请向您家伯父伯母代为致意。哦,还有,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的良苦用心。我永远爱你们。"

话说完雨也就滴答起来。

汽车发动。

这时哈尼肯一家便出现在路口。待金玲坐上车后,香妹便缓缓将车开到哈尼肯老人们身边。汽车停稳,金玲欲下车,却被阿依谷丽拦住,说:"金玲姐,你就不要再耽搁了,赶快上路吧。再说呢,我们全家都能体谅你,你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

金玲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只听慈祥的谷丽娜尔妈妈说:"祝福你,孩子,祝福你平安。"

金玲推开车门上的玻璃,泪流满面地望着两位老人。

她挥挥手,将哭声压进胸膛。

哈尼肯的琴声便响了起来。

老人弹奏的乐曲,叫《黎明飞走的夜莺》。

吉普车时隐时现,前面就是古牧地了。

这一大片开垦出来的果园,是金驼湾临近地方县辖区的一个园艺场,种植着葡萄、哈密瓜和西瓜,还未成熟的苹果和梨子挂满了枝头。

今年春天谢冬来这儿参观学习,还和金玲一起对未来进行过美好的畅想呢。此刻,那深深的绿荫中,小鸟们在尽情地歌唱。

香妹将汽车加大油门,窗外的景物便从窗前一幕幕地闪过。现在已经是大雨倾盆。

她俩在想,这雨来得才叫猛。这会儿,谢冬有没有伞和雨衣避雨遮风?她俩在想,谢冬穿行在连队的途中,是步行?还是骑马?谢冬是不是掬一捧渠水在解渴,然后又步履匆匆?隐隐约约,她们好像看见谢冬伏在马背上,奔向前面的三岔路口。

香妹将车速放慢,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渐行渐远。

香妹将车停在朝乌鲁木齐方向的路段。正要下车,那匹枣红马和它马背上的主人,突然掉头,箭一般地向金驼湾射去。

香妹把车停在一株老榆树下,任凭金玲涕泪满面地自言自语。

好一阵后,香妹打开前车门,坐到后座金玲的身边。她轻轻的一声:"金玲姐。"金玲终于止住哭声。

金玲说:"老弟,我们是知根知底、贴心贴肺的苦难姐妹,是吧?"

香妹拥着金玲连连点头:"是"。

金玲说:"姐不让你伤心,姐有一事相求,是生死之托,你可一定要答应啊。"

香妹深深一点头:"你佛(说)。"

金玲说:"第一,这一次住院生产,我想回湖南。"

"回湖南?那还有几千里路哩!"香妹吃了一惊。

金玲说:"你不用担心,预产期还早,没有问题。前面就是县城,通过邮电局给老家联系。我姑姑在邮电局工作,一切可以搞定。在兰州会合。"

香妹说:"你的意思,是家里来人接你?"

"是这样。"金玲说。

香妹说:"兰州这一段,我送你。"

金玲说:"不行不行,你没法向团里交差,日后还会连累你,影响你的前途和生活。"

香妹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晚几天回金驼湾,就说在乌鲁木齐修车嘛。这事儿就这么定啰。还有什么事要交待我?"

"还有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怎么了?"

"如果日后我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这从哪儿佛(说)起嘛,金玲姐,你可要好好的。"

"香妹,我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这孩子他......"

"他怎么啦?"

"我和王乃宇没做过一天真正的夫妻,这孩子是他......他的。"

"哦,是这样。那当初你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了。我满以为是帮了他,到头来是我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啊!"

"姐,你们是多好的一对呀,我都嫉妒死了。"

"妹子啊,姐了解你,你一直爱着他,你爱得很深;谢冬其实心知肚明咧,不愿意承认罢了;他有个亲妹子,早年丢了,至今下落不明,每次提及都欷歔不已;谢冬是觉得你还是一个小丫头,把你当做他妹啦,他对你的那份关心、呵护,我也妒忌着呢,连周围的人都一清二楚。"

"姐你咋这样佛(说)呢?人家是团领导,我只是他的一名司机,其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周围的人怎么看,我有什么办法。"

"不是这个意思,老弟。人们是在欣赏你们那种纯真的情谊哩。多好,多美。真的!"

"姐。"

"老弟,你比我有福哦。我对不起谢冬,也对不住自己,我这一辈子惨了。我就担心肚里的孩子。我前面的路是黑的啊。王乃宇早晚会清楚这一切,他不会放过我。今天你得答应,你必须答应:我要是不在这个人世了,你得当这孩子的娘。老弟,你答应啊,你不答应?那我给你下跪!"

"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

"妹子呀!"

"姐--"

香妹发动汽车,正欲起步。几只乌鸦从车后腾空而起,扑扑棱棱地飞向天空。金玲和香妹一脸的惊异。乌鸦们发出呱呱的鸣叫,车后传来藏獒虎子的一阵狂吠。

雨又沥沥淅淅起来。一匹枣红马从公路上呼啸而过,那是送行的谢冬,在牵肠挂肚啊。

香妹加大油门全速前进,雨下得更大更急。汽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吱啦吱啦"地响着,眼前便蒙眬起来。

马上的谢冬,身体微微前倾,雨水顺着军帽流淌。

透过玻璃望去,马背上颠簸着一个湿漉漉的背影。

雨渐渐停了,漠风已将谢冬的外衣吹干。

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这是一个男人罕见的忧伤,忧伤得木然,忧伤得不知忧伤。远处有微弱的灯光,是居住在地窝子的人们正从地面上走出。

不时传来的几声吆喝,更显出了绿洲的空旷。

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苍狼在夜色中徘徊。

时而传来几声狼的长啸,是那样的凄凉而又悲哀。

此刻的谢冬却浑然不觉,脑中是一片混沌,一片空白。

枣红马信马由缰地走着,将谢冬带到51号地,前面就是园艺场的驻地了,一眼望去,灯火骤然辉煌;谢冬双腿一夹,马后一鞭,枣红马便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