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肖丽同居的三年中,我始终心怀警惕,就像一个心怀恶意的弄蛇者,在蛇群中茫然地吹着口哨,既迷恋它翩翩的丽影,又怕被它的毒牙刺伤。现在我就要死了,终于发现,原来那蛇无毒,自始至终心怀温柔,从没想过咬我,只会随着我的口哨婆娑起舞。
一审开庭前,我们在曹溪门口见过一面。她瘦得让人心疼,远远叫我:“老魏,老魏!”我低头不语,她怔怔地望着我,眼泪慢慢地掉下来:“老魏,你老了,这么多白头发!”我心里一酸,刚想问候两句,一个武警砰地给我一掌:“走,快走!”肖丽当时就火了:“你让他自己走!不许推他,不许推他!”我慢慢上车,看见肖丽定定地望着我,目光中深情无限。一个又高又胖的女警过去拽她,肖丽不动,一个劲地对我挥手。女警火了,抓起她的胳膊就往车里塞,肖丽扭身挣开:“讨厌,你别碰我!”女警怒极,劈面就是一掌,肖丽身影一晃,血刷地流了下来。我心里一疼,看见肖丽慢慢地笑起来,说老魏,别怕!我在这看着呢,他们不敢打你!
第二天在曹溪的简易法庭宣读判决,我当时就瘫了。肖丽呜呜地哭:“老魏,别怕,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几个武警拖着我跄踉而出,快到门口了,肖丽突然扑了过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搂紧了她,肖丽仰起脸,像哭又像笑,说老魏,我终于抱到你了,我终于抱到你了!很多人同时围了过来,武警喝令放手,我们不放,紧紧地抱在一起。几个武警拽了几把没拽开,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混乱中不知谁在我腿弯处踢了一脚,我扑通跪倒,肖丽大声尖叫:“别打他,别打他!”几个女警直扑过来,抓着她就往后拖,肖丽伸出手:“老魏,快,快快拉住我!”我踞地猛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警察像拔河一样把我们往两边拽,我不放手,她也不放,两条臂骨咔咔地响。眼看要分开了,她手一翻,飞快地把一个东西塞到我的掌心,接着被两个女警砰然挣开。我浑身战栗,看见肖丽满脸通红,一路挣扎大叫:“不就是死吗,老魏,我们不怕!我不怕,你也不怕!”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东西,一直没有松手。回仓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支桂花牌香烟,很便宜,只值一毛多,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但我清楚,在这黑暗的牢底,这一支烟所包含的情意,远胜过我这一生送过和收过的千万重厚礼。
那支烟我一直珍藏到死,始终放在贴身的衣袋,最后断为几截,烟丝全漏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过滤嘴,被汗水和污垢染得乌黑,就像我肮脏而狰狞的一生。
夜深了,仓里的人大多已经睡熟。我忽然清醒,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想不行,不能这么死,一定要有个交代!想得热血沸腾,腾地站起,把身边的人全都踢醒,大声下令:“你们帮我叫肖丽!”
满仓犯人扯着喉咙叫起来:“肖丽,你听着,魏哥有话说!”
全监区的人都被吵醒了,一个微弱的声音细细传来:“我听着呢,老魏,你好不好?”
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我说:“不用理他!”二十二条汉子同时站起,齐声大叫:“肖丽,你记住,明天到了刑场,你就说‘报告政府,我要立功’!”
武警大喝:“睡觉,都睡觉,不许说话!”接着是肖丽细不可闻的声音:“我不,我不!”
包希仁喊一二三,犯人们同声大叫:“魏哥说了,他死定了,你要活下来!”
对面半晌没有回应,我正纳闷,忽然一群女犯齐声喊叫起来:“老魏,肖丽说了,你不要怕,死活她都会陪着你!”
“魏哥说了,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才二十四岁!他一直都在骗你,从来都没拿你当回事,也没想过和你结婚!”
一群女犯大声嚷嚷:“老魏,你撒谎!肖丽问你:如果不想跟她结婚,为什么给她买那么贵的戒指?”
“那是假的,是玻璃的,才三十五块钱!”
“你撒谎!明明是钻石!肖丽说了,要死一起死,你休想骗她一个人活着,你下去独享清福!”
武警喊了几声都不停,转身呼叫管教:“七仓,七仓有情况!”接着脚步声咚咚响起,我右手一挥,一群犯人厉声呼喊:“肖丽,你一定要相信魏哥,一切都是假的,连你过生日他给你买的那个皮包也是假的!”
“你撒谎!明明是真的!你省省吧,要死一起死!”
一群管教和武警冲了进来,有人大声发令:“躺下,都躺下!谁都不许动!”我浑身毛发倒竖,对包希仁施了个眼色,他面色铁青,双手高高举起,满仓犯人再次大叫:“肖丽,你别犯傻,魏哥不是什么好人,你一定要活下来!”
几个武警围着包希仁又踢又打,一群人全都闭上了嘴,我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拍打墙壁,声嘶力竭地大喊:“肖丽,你听话!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几个人直扑过来,把我死死地按在铺上,我奋力挣扎,嘴里连声怒吼:“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汤明礼急了,冲过来劈面就是一拳,我应声而倒,还没落地,突然外面轰轰巨响,整个监区都骚动起来,每一堵墙都被拍得啪啪作响,每一个男仓都在大叫:“肖丽,你一定要活下来,要活下来,活下来!活下来!”几百名女犯同声回应:“老魏,别劝了,要死一起死,要死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我热血沸腾,在地上不停挣扎,好像只在片刻之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全世界一切喧哗、一切骚动、一切或大或小的声音,全都被一个简单的句子所淹没:“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
我终于哭了。在无数双凶狠的手臂之下,我珍藏了一生的眼泪滚滚滑落,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幸福,如此温暖,却又如此痛彻心肺……
很久以前听海亮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痴汉会学鸳鸯叫,有一天去皇宫里偷婆娑花,侍卫听见了,大声喝问:什么人?痴汉脱口而出:我是鸳鸯!侍卫大笑,立时抓了起来,在皇宫前枷号示众。痴汉大悔,鼓着嘴一个劲儿学鸳鸯叫,众人都笑他痴,说该叫的时候你不叫,现在叫又有什么用?
婆娑不是世间花,只为痴心绽放。我平生自负聪明,一辈子不曾动过真心,死到临头才想起来学鸳鸯叫,纵然叫得断肠泣血,终究毫无用处。
天渐渐亮了,犯人们纷纷过来告别,拍我一下,或者握握我的手,有的说“一路走好”,有的说“再见了”,小四眼大发感慨:“我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不废除死刑?能杀一个人,就能杀千万个人,这就是最后的审判哪,最后的审判……”
彭厨子不解:“什么审判?在哪儿开庭?”
“最后的审判!哪儿都不在,在耶和华的国!”
“哦,那地方很远吧?”彭厨子说,“我可不去,我表弟还等我开饭店呢。”
我慢慢走出,外面是明媚的阳光。正是暮春5月,北半球最美的时节,每一朵花都在热烈绽放。
刑场设在苍凉谷的河边,远望是首阳山金色的庙宇,梵唱隐隐,清露无声滴落,白鸟飞越树巅,浓荫深处蝉声忽起,刹那间满山花开。我慢慢走下车,踏过暮春柔软的草地,心中没有恐惧,也不再忧愁。死亡姗姗而来,像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我抱住它,就像握住一只小小的酒杯,只此一啜,便尝尽了终生的甘苦……
“魏达,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我摇摇头,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走近,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昂起头来。暮春五月,繁花盛开,一只幼鹤振翼而起,直入青天无垠……
黑暗无边,我飘飘下沉。人间歌声悠扬,一重重门扉次第打开。远方人语隐隐,有人笑,有人哭,一个声音絮絮而言:世界已经老了,可你我如此年轻……
我累极了,慢慢睁开眼睛。床头的手机不时鸣响,还是任红军那条短信:能不能借我十万元?一个月以后还你。我恍惚起来,一时竟然忘了身在何方。
门外窸窸窣窣地响,陈慧拿着半个苹果走了进来:“吃不吃苹果?帮你削一个?”我两眼圆睁:“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瞪我一眼:“我不在这里能在哪里?”我说咱们不是离婚了吗?她呸了一声:“臭美吧你,我还没打算跟你结婚呢!”
那些繁华和悲伤渐渐回来,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大梦。我叹了一声,看看寒酸四壁,心头一阵黯然。陈慧问我梦到了什么,我简单说了说,她拊掌大笑:“你这种坏蛋,枪毙了才好呢!”我摇头无语,她过来抱抱我:“还梦到什么了?有没有梦到我?”我说当然有你,“梦里的那个你挺温柔的,给我很多帮助,你知道,我是个律师……”她撇撇嘴:“得了吧你,还律师呢,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说着指指床边那一摞司考教材,“还说自己聪明,就知道吹牛!有本事把律师考上呀。”
我喃喃自语:“我不是已经考过了吗?我当了那么多年律师……”
她一瞪眼:“嘀咕什么呢你?”
我仿佛明白了点什么,慌乱地岔开话题:“对了,我还梦见老潘了。”
她一下竖起了耳朵:“老潘?老潘怎么了?你们还有联系?”
我知道说错话了,急忙辩解:“我梦见……梦见老潘和老婆离婚了,还被抓去坐了三年牢。”
“你撒谎!”陈慧脸色铁青。
“没撒谎,真的,真就是这么梦的。”
“你撒谎!”她面红耳赤地大叫,“老潘怎么会有老婆?她又不是同性恋!说,是不是你们俩又勾搭上了?”
我彻底醒了。三年前我交过一个女友,叫潘淑文,朋友们都叫她“老潘”,那是我这一生最甜蜜的时光,至今难忘。跟陈慧认识后,有一次她套我话,问我能不能对她刻骨铭心。我说:“一辈子有一次刻骨铭心就够了。”她阴险地笑:“谁那么有魅力啊?让你一辈子都刻骨铭心?”我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对她说了实话。陈慧当时笑得很灿烂,可灿烂之后整整一星期没跟我说过话。
我心虚了,笑着圆场:“你看你,又犯小心眼儿了,这不是做梦嘛,梦里的事哪能当真?”
她幽怨地横我一眼,倏地转过了身。这情景依稀在梦里见过,我心中一动,侧着身哄她,哄了几句,突然没了兴致,呆呆地想:难道那就是我的人生?大律师、千万身家、杀人、枪决,还有……
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我浑身一颤,蓦地记起来了,我怎么会把肖丽忘了?她去了哪里?又怎么会来到我的梦中?她到底是谁?
陈慧摸摸我的额头:“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镜中的我面色苍白,一副惊恐的表情:“你……你认不认识肖丽?”
“不认识,干什么的?”
“她大概有这么高,”我比画了一下,“挺瘦的,总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说话有点上海口音,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见过她?”
她侧头想了半天:“真没什么印象,她多大年纪?”
我说她二十四岁,学英语的,笑起来有点媚,不过很少笑,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疼。”
“哟,这么年轻啊?还心疼她?心疼也不用跟我说啊,你这算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分手?想分手你直说不行吗?瞧你那样儿,遮遮掩掩的!”
我无力辩解,一颗心空无搁处,一点点沉到了水底。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铃声突然响起,我躺着不动,陈慧也不动,听任那铃声一遍遍地响。终于还是她忍不住了,跳起来瞪我一眼,光着脚跑了出去。我慢慢抬头,看着她一闪而过的背影,感觉像是丢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外面语声喧哗,陈慧急匆匆地跑回来:“快起来吧,老魏来了。”
“谁?”
“老魏!”
我两眼瞪圆:“谁?你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老魏!魏达,你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