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康熙五十八年。
圆明园中后湖上一片荷花开得正好,潋滟湖光托着绵延不绝的碧叶浓艳,随着熏风吹过,起伏摇荡,摇曳生姿。
湖光山色从敞开的碧纱窗外扑进书房里,盛夏午后的闷热闹得人沉沉欲睡。
书房内的功课却是不停,弘历清朗的背书声透过开着的窗户清晰地传出,“……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先生眉眼俱笑,颔首称赞,“嗯,很好!元寿阿哥背得一字不错。”边说边踱到对过的书桌前。
书桌上趴着的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睡得正甜,细细的鼾声呼哧呼哧均匀地响着,袖管撸起露出白白嫩嫩的两节胖胖的藕臂,藕臂下压着的皱皱书本早被唾沫浸透,纸页上竟然汇聚起一滩黏黏的凝液。
“啪——”先生的戒尺无情地打在男孩趴着的书桌上。
那孩子惊吓中遽然跳起,踢倒座椅,惺忪着睡眼,摆出一副搏斗的把式来,“来者何人——”
“噗嗤……”一边刚背得了书的弘历忍不住笑将出来。
先生冷着脸,厉色道,“天申阿哥,元寿阿哥已然背完了,该你了。”
弘昼一下醒了神,放下举在胸前的双臂,耷拉着脑袋,“背什么?”
“昨日的功课——《千字文》,元寿阿哥一字不差背得了,该你了。”先生示警地拿着戒指嗒嗒敲在弘昼的书案上。
“哦。”弘昼挠挠脑袋,扶起方才踢倒的座椅,复又站到桌前,低头想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背到,“那个……什么……呃……哦,对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后面,是那个什么……什么呀?”
先生手里的戒尺徐徐抬起,倏地落在弘昼的肩头,落下时虽快却未着力,但带着满满的警告,仿若在说,“如再背不出来,可就要打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弘昼的小手不安地抓着身后的辫子,可他实在是背不出来。
突然,他向后一跃,说道,“我背不出来!”
先生严厉地瞪着他,喝斥道,“昨日的功课便是《千字文》,为何不好好背诵?”
“我就是背不出来!”
先生又一次拿尺子敲敲书案,“伸出手来,不好好背书,吃五个手板!”
弘昼看看自己的小手,又瞅瞅先生的戒尺,犹疑片刻,倏然说道,“我不!不许你打我!”话虽说得气势十足,但心里却没有底气,他是最知道阿玛的,不好好读书,先生便就可以打,若是闹到阿玛那里,恐只能被罚得更重。
“那就去请王爷来!”先生冷冷背过身子去威胁道。
弘昼忙摆着小手,“别,别介!给你打,给你打!”说着乖乖伸出左手来,凑在先生面前。
先生也不含糊,举起戒尺便是一下,刹那间,幼嫩的小手就红了一条,弘昼只觉得手心里顷刻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痛,瞬时再也忍受不住,条件反射下,一把夺过先生的戒尺,抬起左膝,双手各执戒尺一端,重重压下,戒尺应声而断。
待一串动作做完,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也顾不得书房里的先生了,三两步抢将出去,一溜跑着远离书房,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知道要尽力远离那可怕的地方。可潜意识里,却已是跑向园子西北角的桃花坞。
侧福晋年氏住在那里,她最是偏疼自己的,甚至于比生母还要护短。每当自己闯了祸、犯了错,最先想到的保护神便是她。每当他在她的身边叫着她“额娘”,她的应声比山泉还要清甜。
弘昼一气的小跑,奔向他的庇护所。
桃花坞里寂静安祥,几株紫薇花开得正好,深紫浅紫的花瓣簌簌而落,飘洒在庭院里。他本想一路跑进屋子里去,扑到额娘怀中。
可才刚跑到廊下,便透过高高撑起的窗子看见阿玛正在屋里,惊恐之下好不容易才刹住脚步,忙找了根廊柱掩住自己的身子。
阿玛正穿着单衣躺在丝竹榻上歇中觉,额娘静静坐在一边看着书,无声无息,屋中却徐徐散开馨馥的温情。
半晌,额娘兴许是怕阿玛睡沉了着凉,抱过薄被,拉过一角给阿玛盖在腹上,刚欲离去,却被阿玛一把拽住。阿玛未动未语,额娘却已坐到榻侧,取过团扇来,一下,一下,徐徐给阿玛扇着。
许久,一边的雪姨怕额娘受累,想要替下额娘,却被她笑笑挡开,反而挥手让雪姨出去。
雪姨挑了竹帘子出来,见他站在廊下,刚要出声却被他止住,笑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去了。
他一直站在廊外,想等着额娘出来,可额娘却一直无声坐在榻侧,徐徐给阿玛扇着扇子。时钟嗒嗒走过,屋内静溢无声,阿玛终于睡熟了。
额娘放下了手里的团扇,他心中一阵狂喜,以为额娘就要出来。可良久,她却只是坐着不动,凝视着榻上的人,眉梢眼角情意饱含,丝丝缕缕,缠绵入骨。
她迟疑着伸出纤手,极轻地抚上阿玛的眉眼,一下下抚开阿玛紧蹙的眉头。
弘昼直直站在廊下,盯着额娘含情若水的容颜,平日里她笑起来总是微微淡淡,笑意惬意地挂在薄唇一畔。可这会的笑,却透浸了整个人,甚至于仿佛屋中的花草也在跟着她笑。
眼前的一幕如此美好……
倏然间,额娘却像被烙铁烫到一般,收回手来,双手紧握放在胸前,脸上笑意散去,映出阵阵惨白,毅然起身向外行来,再也不回首看阿玛一眼,仿若只要她一个回头,便会天塌地陷。
弘昼连忙从躲藏的廊柱后跳出来,迎上掀帘而出的青缎身影,小声叫道,“额娘。”
额娘脸上又浮起那浅浅淡淡的笑,撩起青缎半枝莲的缎袍,蹲下身来,问道,“天申,你怎么在这?又闯祸了吧?”
弘昼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我背不出书,先生打我,我把戒尺抢过来折断了。”
额娘却仍是笑着,没有责怪,反而掏出丝绢来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让背什么?”
“《千字文》。”
“天申真的背不出来吗?还是没有好好背?”额娘还是在笑。
弘昼嘟起小嘴,腮帮子吹得鼓鼓的,“我压根不懂那东西的意思,怎么也记不住。”
她起身,掀了竹帘子进屋去,不过须臾便拿着本书出来,牵起他的小手,往桃花坞东南角的小亭子去。亭前溪水潺潺,一条用黄石砌成的溪槽将后边山上天然的清泉引入坞中,绕亭而淌。
额娘拉着他坐到溪边的一块平整石头上,给他脱下小鞋小袜,将他的小脚丫放进清凉的溪水之中。弘昼顿觉,只一瞬,原本的燥热心烦尽皆被那汩汩凉溪携去。
再回头看额娘,额娘却也脱了鞋袜,撩起袍子,挽起绣宽边的裤角,把双脚泡入溪水之中,与他并肩而坐,笑着说,“《千字文》,额娘也不会背,这样吧,额娘与天申一起背书。咱们只要把书背出来了,阿玛醒了也就不会责罚了。”
弘昼乖巧地点了点头,王府中的人都传言,阿玛最宠爱额娘,虽说也有不少风言风语,说阿玛是为了拉拢额娘的母家假意宠爱额娘,但他却觉得,额娘真的很懂阿玛的心思,每次维护他,都让阿玛没个奈何,所以,额娘的话,他是最听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句的意思是,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黄色的,天地形成于混沌中……”额娘的声音如百鸟鸣唱,悠然入耳。
溪边的大树恰好遮住了烈阳,阳光从疏落间离的树叶间丝丝投下,落在水面上,溅起点点金银光芒,反射在额娘皓雪般的肌肤上。
四只脚丫在水中起起落落,拍打中串串水花飞起,日光与水色一起荡漾,琅琅书声萦绕在静溢的园林中。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弘昼摇晃着小脑袋,得意地背出最后几句。
额娘蜷起身子,将光光的双脚踏着他们坐着的大石头上,拍着手掌笑看他,“天申好棒,背出来了!”
弘昼笑得越发得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道,“是额娘好棒!”可说完了,却又添了惆怅,“额娘,您为什么对天申那么好?”王府中盛传额娘不会生养,弘昼心里好怕,怕额娘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才偏疼他。
“因为额娘喜欢天申啊!”身边女子笑颜如花。
“额娘为什么喜欢天申?”弘昼又问道,转瞬间想起了自己在廊下见到的一幕,“是因为额娘喜欢阿玛吗?”
额娘倏然一颤,默然无语。
弘昼摇摇小脑袋,叹了口气,“唉,谁会喜欢阿玛呀!哪有人不怕他的?!”
额娘低垂眼帘,盯着溪水,半晌忽然嘴角又挂起了那个含满柔情的笑,“我不怕他,我是敬!”
“敬?”
额娘侧过头,揉揉他的前额,“对啊!是敬。”
“额娘,我有个秘密告诉你。”弘昼凑近了低声说道,“其实,我有的时候一点也不喜欢阿玛。”
“为什么?”
“因为怕他。”
额娘又笑了,眼中浮出款款深情,她抬眸看了眼正在落下的艳阳,“其实,阿玛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心里藏着对太多人的好。可正是因为藏着的善良太多,为了实现那些善良,他就不得不用冷厉的铠甲把自己包裹起来,去争取很多东西。因为只有有了那些,他才能做到真正的大仁善。”
“天申不懂!”弘昼皱皱小眉头,复又低头盯着水中自己的脚丫。
“天申不懂没关系,等天申大了,自然就能懂了。”额娘放下手中的书本,双手捏扯着他的小脸,“可是呀,天申真的要好好跟阿玛学,阿玛满腹经纶,博古通今,不提别的,就是他的一笔字,就够你好好学的了。”
“额娘,你喜欢阿玛吗?王府里的人都说,你和阿玛都是在做戏,什么叫做戏?”弘昼问道。
额娘愣了一瞬,嘴角又挂起了那个美如云霞的笑,“喜欢。可惜额娘是个胆小鬼,贪生怕死,如果额娘可以勇敢一点,不畏惧将来的艰难险阻,也许……就不用做戏做得那么辛苦了。”
“可府里的人都说,是不喜欢,所以做戏给旁人看。喜欢,为什么,还做戏?”弘昼听得云遮雾罩。
额娘抚了抚他的小脑袋,“明明是喜欢,却硬装作不在乎,所以反而更加辛苦。”她嘴角的笑意慢慢散开,换做无边的苦涩,“这是额娘和天申的秘密,不要告诉旁人,好吗?”
“好!”弘昼用力点点头,“那……额娘,阿玛待会责罚我,您可要帮我。”
额娘笑道,“书已经背出来了,阿玛不会罚你的。”
弘昼担忧地翻了个白眼,“可我还折了先生的戒尺呢!”
额娘笑得越加深了,“大不了就是再罚写五百幅——尊师重道,没事儿,额娘跟你一起写,一人一半。”
“啊?那不是俩二百五嘛?!”弘昼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递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
“天申,”额娘意味深长地叫他,“额娘希望你能做一个勇敢的人!不要像额娘这般。”
“嗯!”弘昼活脱脱一个小巴图鲁的表情,可只得意了一瞬,立马蔫了下来,看着额娘身后长身背手而立的阿玛,垂下头来,“阿玛……”
“王爷,天申的书已经背出来了……”
弘昼惊恐万状瞅着父亲,可父亲脸上却没有怒意,反而微微笑着,又背手离开,随手捡走了额娘方才搁下的书本,“知道了。罚写五百幅,尊师重道。”
弘昼仿若松了一口气,从溪涧中跳了起来,拊掌而笑,“哈哈……俩二百五……”
阿玛回头,看了他一眼,余光却流连在额娘的脸畔,嘴角的笑意,与额娘看着熟睡他时仿若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