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离唐朝最近的地方
农历五月,当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已是麦浪滚滚,一派收获景象时,几乎与它处在同一纬度上的青海玉树,依然是冰雪和寒冷主宰的荒凉世界。对这方青藏高原腹地的秘境来说,五月,仅仅意味着短暂的春天才刚刚崭露头角。
农历五月,那些从曲麻莱,从称多,从杂多,从通天河畔和唐古拉山麓走来的牧人们,兴奋而好奇地出现在玉树街头,他们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不时会由衷地赞美:“好大的城市啊。”与此同时,一些外来的旅行者也出现在了玉树街头,他们的表情有几分疑惑:这么微型的一座小镇,就是三江源头第一州的州府吗?
是的,玉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对当地人来说,它是草原上的大都市,对内地人来说,它是214国道旁的小驿站。其实,当地人和内地人的说法都没有错,正如盲人摸象一样,象腿和象耳都是大象身体的一部分,虽然它们并不是完整的大象。同时,当地人和内地人迥然不同的判断,也隐含着一个结论:玉树是连接内地和青藏高原的一个重要据点,像一个人的脖子连接着头颅和身躯一样,它连接着内地和高原。正是这种不可缺少的连接作用,赋予了玉树上千年的繁华或寂寞。
在青海众多的地名中,玉树这个名字是给人感觉最美好的一个,它总是让我想起玉树临风这个古老的成语。但究其实质,玉树只是藏语“优秀”的转译。藏语里,它的意思是遗址。据文献记载,生活在今天玉树州治多县境内的原“优秀”部落的第一代头人垦布那钦,率领部众在通天河的支流宁恰曲流域,格萨尔王的岳父嘉洛的宫殿遗址上,建立起了他自己的城堡,人们把这一城堡称为“优秀”,后来则演化为整个玉树地区的称谓了。
玉树=遗址,这是一种类似于神来之笔的暗示。它暗示我们,这是一个处处都有遗址的地方。一千多年的岁月流过,给这里留下了过于丰富的沉淀。行走在玉树的山川之间,总有一种念头挥之不去:这儿是离唐朝最近的地方,举手投足之间,一不小心就会触摸到唐朝的痕迹。
退隐的古道
从西宁飞往拉萨,航程大约两个小时。
在半个世纪之前的人们看来,这几乎就是神话。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决定护送十世班禅大师由西宁返回拉萨。那时候,西宁和拉萨之间当然没有航班,火车更是连影子也没有,即便青藏公路,那也是后来的事情了。那时候,只有一条一千余年来由人力和畜力踩出的古道可供人前行。为了让班禅顺利抵达拉萨,有关部门为此作出的准备和付出的代价叫人瞠目结舌:从西宁及附近调集了军马4500匹,骆驼3000峰,牦牛13500头,骡子2500匹。这是一个庞大得惊人的队伍,这支庞大的队伍在冰天雪地的中国西部艰难行进,当他们终于抵达拉萨,遥望到布达拉宫雄伟的宫墙时,已经有数以万计的牲畜在途中丧生。
同样是在这条冰雪为王的崎岖之路上,1300多年前,另一支同样庞大的队伍也在冒着无边无际的风雪艰难前进,他们的目的地也是雪域高原上的圣城拉萨。可惜没有任何资料给我们表明,1300年多前的这支队伍,为了从内地抵达拉萨,到底准备了多少牲畜、多少粮食,又有多少牲畜和行者在途中永远地倒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群1300多年前的古人的旅途,绝对不会比50多年前我们的先辈更轻松。
1300多年前的古人和50多年前的先辈,他们的脚印隔了漫长的时空重叠在一起,他们所经行的那条道路,人们习惯地把它称为唐蕃古道。这是一条已然退隐进了典籍和传说的苍茫古道。
1300多年前,当中原大地上经过几十年战乱,终于化蛹为蝶般地从隋朝末年天下大乱的废墟中,横空出世地崛起了一个伟大王朝——大唐;当时的青藏高原,也有一个王朝以同样令人惊讶的速度崛起,那就是第32代赞普松赞干布建立的吐蕃王朝。雄才大略的松赞干布在大相(相当于首相)禄东赞等人的辅佐下,不仅统一了雪域各部,还击败了近邻吐谷浑,从而使势力扩展到今天的青海和甘肃,直接与唐朝对峙。就像两个巨人总是相互警惕一样,两个强大的政权注定要发生一些摩擦。但摩擦的结果却令人意外——和亲。当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前往长安向唐太宗李世民第二次求婚时,两个强大政权之间多年来的对垒真正化干戈为玉帛。
后来的故事尽人皆知:唐太宗同意了松赞干布的求婚,但他自己并没有适龄的女儿,于是封宗室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为文成公主,将她许配给松赞干布。公元641年,文成公主告别父母之邦,在李道宗的陪同下,动身前往逻些——也就是今天的拉萨。
那是一次皇恩浩荡的远行。在经过长时间的充分准备后,文成公主一行带着大批卫队、侍女、工匠、艺人和大量绸缎、典籍、医书、粮食等嫁妆,从长安迤逦西行,经甘肃,到青海,过日月山,经大河坝,到达黄河源头。为了保障公主一路顺风,唐太宗命令沿途官府修路架桥,造船制筏,以至于公主所经行的路途上,星罗棋布地留下了数以百计的遗址。当文成公主逆着猛烈的天风抵达柏海——今天的扎陵湖和鄂陵湖时,她还没见过面的未婚夫,剽悍的松赞干布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他们在这个风景绝美之地完婚后,继续往逻些方向前进。这是一次以政治和外交作大背景的爱情之旅,他们花费在路上的时间超过了一年——民间传说是三年,估计有所夸张。数以万计的人马绵延数十公里,爬雪山,涉溪流,越沼泽,穿原野,那些亘古无人烟的荒原第一次有了人类的脚印。
以文成公主进藏为标志,在此后大唐存立的两百多年间,虽然吐蕃和唐朝这对甥舅之国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过骚动甚至战争,但和平才是主旋律。和平带来了和谐,和谐带来了双方日益密切的交往。这交往,既有政府与政府之间的,更多的则是民间与民间的。因此,在以后的两百年里,无数只人类和牲畜的脚印重复着文成公主的脚印。在文成公主曾经走过的茫茫高原上,信使、僧侣、商人、武士、游侠、旅行家、投机分子……形形色色的人像接力般地来来往往。犹如鲁迅说过的那样,“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于是乎,在东起长安(今西安),西抵逻些(今拉萨)之间,一条道路渐渐成形,这就是被我们称为“唐蕃古道”的那条大唐和吐蕃之间的大动脉。
随着大唐帝国的烟消云散和吐蕃王朝的日趋式微,繁华一时的唐蕃古道渐渐褪去了往日的神光,这条道路两旁曾经商旅如云的城镇开始没落,驿站开始倾覆,古道开始被大半年里总是飘不完的雪花掩埋。今天的唐蕃古道,除了一些零星的路段还能看出当初如大唐一样的恢弘与大气外,大多数路段都隐进了历史的尘埃。
因此,搜遍各种典籍,我们大致可以还原出当年唐蕃古道的线路:
唐蕃古道从大唐帝都长安出发,沿渭水北岸越过作为陕甘两省界山的陇山后到达秦州(今甘肃天水),溯渭水继续西上越鸟鼠山到临州(今甘肃临洮),从临洮西北经河州(今甘肃临夏)渡黄河进入青海,再经龙支城(今青海民和柴沟北古城)西北行到鄯州(今青海乐都)。按传统习惯,以上称为唐蕃古道东段,这一段,全都在唐王朝境内,也是自从汉代以来由中原进入河湟地区的经典路线。从鄯州开始直到逻些,算是古道西段。古道经鄯州抵西宁,再到临蕃城(今湟中哆吧),沿羌水(今湟水南源药水河)经石堡城(今湟源石城山),越赤岭(今日月山),涉尉迟川(今倒淌河)至莫离驿(今共和东巴),再经大非川(今共和切吉草原)和那录驿(今兴海大河坝)过玛多黄河沿,越紫山(今巴颜喀拉山)、渡牦牛河(今通天河),穿玉树地区,过当拉山(今唐古拉山查吾拉山口)到藏北那曲,继续沿今天的青藏公路经羊八井到逻些。也就是说,在西段的古道线路中,从西宁到玉树和从那曲到拉萨这两段线路大体上沿今天的青康公路和青藏公路行进。
打开地图略一端详,我们就能发现一个不争的事实:位于青海、西藏和四川三省交界地带的玉树,是唐蕃古道上的一座重镇。但如果要选择从西安到拉萨的直线距离,则玉树远离了这条直线,而唐蕃古道之所以弯曲到玉树,很大的原因在于:这里水草充足,物产丰富,可以给行进中的旅人和他们的牲畜必要的补充。想想吧,对那些动辄以一年半载的时间在路上行走的古代旅人来说,当他们翻越了白雪皑皑的唐古拉山或是渡过了急浪排空的通天河,人困了,马乏了,而前方的路却依然无休无止时,突然出现在群山之中一个小坝子上的玉树州府结古镇,是一个多么巨大而有效的安慰——困了的人可以得到休息,乏了的马可以得到休养,吃饱喝足后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前面的路或许就不再那么坎坷了。
就距离来看,玉树基本处于唐蕃古道的中心点,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再次证明玉树必然地成为唐蕃古道上最为重要的驿站,这一点,可以从玉树州府所在地结古镇的得名上得到支持——结古是藏语,它的意思是:货物集散之地。这个以货物集散之地作称谓的地方,与内地城市相比,今天的商业当然算不上繁华,但可以想象的是,在遥远的过去,在大唐两百年间,当唐蕃古道还是大唐帝国和吐蕃王朝之间的纽带时,这里一定是商贾云集,旅人成群。只是,随着大唐帝国和吐蕃王朝文治武功的灰飞烟灭,结古这个货物集散之地日渐萧条,最终沦为了一座普通的高原小镇。然而,与其他的高原小镇相比,结古镇依然有着它独特的魅力,那就是,当后人们追寻并考察唐蕃古道的辉煌旧事时,结古绝对是一个无法绕过去的核心。
唐蕃古道横穿果洛州的玛多县之后,从群山对峙的巴颜喀拉山口入境,一路经清水河镇、歇武镇,然后渡过通天河,从而抵达结古镇。穿过结古镇后,古道经行下拉秀乡,涉子曲河,直趋杂多县城,出县城后,翻越唐古拉山口进入西藏。从地图上可以看出,全长两千多公里的唐蕃古道,横穿了整个玉树州南部,它从玉树人烟相对最为集中,城镇相对最为密集的地区蜿蜒而过,玉树最重要的城镇,基本都处于唐蕃古道上——到底是因为先有了唐蕃古道,才有了这些星星点点的城镇,还是因为先有了这些城镇,才有了这斗折蛇行的古道?这是一个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也许永远无法弄清楚。我们唯一能弄清楚的是,玉树境内那些离古道越远的地方,同时也是人烟越稀少,生存条件越恶劣的地方。在结古镇外的公路边,一位当地朋友指着路旁一株高大的柏树告诉我,这棵树已有上千的历史了,传说是文成公主入藏时亲手种下的。枝繁叶茂的柏树看上去亭亭如车盖,阳光也被它剪出了一片硕大的暗影。站在树下,想想玉树和唐蕃古道千年流转的前尘往事,不由让人暗自生出些揣测:或许,玉树就是离唐朝最近的地方吧?
永远的公主
恐怕很难再有另一个汉人,在藏区拥有如此高的知名度和如此众望所归的崇敬与热爱了,这个汉人业已去世1320余年,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李雪雁。她的另一个称呼则妇孺皆知,那就是文成公主。
时至今日,文成公主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她经行唐蕃古道由长安到逻些的史实也是学者们的共识。但是,在民间,关于文成公主的入藏路线,却还有另外两种说法,即川藏说和滇藏说。
所谓川藏说,即指文成公主由四川入藏。她从长安出发,由蜀道进入四川成都,再从成都到雅安,由雅安经康定和塔公草原——在塔公寺里,有一尊据说是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佛像;再经德格到石渠,由石渠进入玉树,此后的路线则和唐蕃古道重合。所谓滇藏说,即指文成公主由云南入藏。首先,她从长安来到成都,再由成都到雅安,由雅安进入凉山,再从凉山出川,抵达云南丽江,从丽江经中甸进入西藏芒康、左页,沿着今天的滇藏公路所经路线直抵逻些。
但只要看看地图,再结合当时的历史条件,稍加思索就会得出结论:历史上的真实入藏线路只可能是唐蕃古道。川藏说和滇藏说都是靠不住的民间传说——在以牲畜为主要动力的唐代,川藏线和滇藏线都是荒无人烟、地形复杂、气象多变的瘴气之地,我们的祖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挺进数千公里。只有相对来说条件较好的唐蕃古道,才能是他们的唯一选择。而川藏线和滇藏线上关于文成公主来过的传说多如牛毛,这说明,在藏区,文成公主是一个美丽动人的符号,后人都愿意把自己和她的距离拉得近些,再近些。
文成公主入藏时有多大年龄,史料缺乏记载,但根据古人早婚的习惯来推测,她当时至多不会超过20岁。这位生活在中原烟柳繁盛之地的弱女子,当她听从命运的指引,决定远嫁到离家万里的逻些时,对她来说,那个不曾谋面的未婚夫松赞干布是高矮胖瘦,她不得而知,那个将要居住一生的逻些城到底城门向何处开,她也不得而知。她唯一能知的仅仅是,她要去和亲的是一个陌生的民族,将有更多的陌生事物构成她今后生活的全部,她必须从陌生到熟悉,再到热爱,因为她不是去旅行,而是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