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栋宇薄云霄,雄踞南疆八百里;气势壮河岳,堪称滇府第一楼”,历代文人眼里,朝阳楼这座气势宏阔的城楼,往往就是建水作为滇南锁钥的象征。而今,当冷兵器年代已然过去,城楼也就失去了战争屏障的意义,更多的,给后人留下了一段历史的见证。城楼上风很大,一个中年人正在放一只红色的风筝,顺着风筝飞舞的方向,明净如洗的碧空触手可及。背风处,4个男人在打牌,他们面无表情,悄无声息,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考试。距此几米外的垛墙前,两个年轻女子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的风景,她们不知道,就在她们看风景的同时,自己也成了游人的风景。
文庙,文献名邦的永恒胎记
即便把目光置之于全球范围,我们也得承认:就重要性而言,许多地方的昨天要远胜于今天。比如城邦时代的雅典与21世纪的雅典,法老时代的埃及与今天的埃及,孰重孰轻,不言而喻。而建水,从本质上讲,它也是一个活在昨天、活在历史中的城市。尽管今天的生活还在继续,但无论如何,种种内部和外部原因的变幻,后人再也难以追赶前人的辉煌了。
历史上,建水一向被称做文献名邦。尽管建水地处少数民族与汉民族杂居的偏远之地,但自古以来却文风蔚然,全然不像其他边地城市那样略输文采。《临安府志》称建水人“俗喜尚学,士子讲心惟勤,人才蔚起,科第盛于诸郡。”以明永乐九年(1411年)建水考中第一个举人,31年后又考中第一个进士为标志,明清两代,建水共考中文武进士110名,仅次于省府昆明和开化甚早的大理,至于文武举人则多达1273人,仅次于昆明而获亚军。多年来,建水素有“临半榜”之谓,意即在云南省城举行的乡试中,临安府(即今建水)学子中举者,竟然占了一半比例。
这是一个令人很意外也很感兴趣的话题:20世纪之前,不要说建水,即便昆明,它们与中原和江南相比,都属于文化十分落后的地区,而建水,在一个世纪之前,由它前往昆明,还足足需要6天的风雨兼程。就是这么一个远离中心城市、孤悬于滇南崇山峻岭中的弹丸之地,如何会有如此丰厚的文化积淀?
然而,只要详细考察建水的地理和历史,就会发现这种异数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建水古称步头,亦名巴甸。唐朝时南诏国筑下了建水境内的第一座土城,称为惠历城,惠历是彝族古语,即大海之意,汉语则译为建水。从建水的得名可以推断,这里历来都是五方杂处、多族共居的边地。自从元代在这里设置千户所以来,建水就成为中央王朝对云南以南用兵和保卫边疆的重要基地,一代又一代来自北方的卫边者,他们把家小安置在建水。在带来北方生活习性的同时,他们也把北方尊儒重学的风气传播到了这里。此外,建水地处南方陆上又一丝绸之路的东南通道枢纽,与滇西著名的博南古道相衔接,从而成为由云南乃至整个西部地区前往东南亚的国际大通道。在这条繁华的商道上,隔三差五地散落着一座因商而兴的城市,建水就是其中之一。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仪,对利用商道枢纽从而发家致富的建水人来说,经济的持续看好,顺理成章地带来了对文化的心仪。
于是乎,在这种背景之下,滇南文献名邦呼之欲出,而建水文庙,这座仅次于山东曲阜孔庙,名列全国地方性文庙之首的古老建筑,就是建水曾经有过的绚烂文化的象征。
建水文庙建于元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距今已有700多年历史。史料记载,它是云南省内兴建的第二座文庙。两千多年前带着学生周游列国,期待明君重用,以便施展治国平天下才能的孔子肯定没有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将被后人追捧为圣人,他的学说将成为官方最正统的思想,祭祀他的场所将遍迹世界。梁思成感慨说:文庙是孔子“伟大人格的圣地”,其实,历朝历代,文庙不仅是春秋两季祭祀孔子的场所,同时也是各地的最高学府。就建水而言,当它还是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级别的临安府时,建水文庙不仅是临安府学所在地,还一度寄寓着邻近的元江府学。一座地区文庙里,安置着两个府的府学,这在中国历史上也不多见。
下午,阳光稍微柔和了一些,光线从柏树的枝蔓间透过来,小心翼翼地射在“太和元气”4个墨意淋漓的大字上,这就是文庙的正门。入得正门,眼前为之开阔:一汪足有40多庙的水面风平浪静,两条石板砌就的通道从池水两侧弯延伸展到池水正前方。这池水称为泮池,也就是俗称的学海,用来比喻学问如同大海一样宽广,平时人们爱说“学海无涯苦作舟”,就源自于此。学海背面,几座牌坊和它后面的棂星门、杏坛、大成殿构成了一条笔直的中轴线,中轴线两侧,对称着乡贤祠和名宦祠。曲阜孔庙有一座黄瓦朱柱的小巧建筑,周围有4棵杏树,称为杏坛,相传就是孔子给学生们讲学的地方。作为一种象征,后来兴建的几乎所有文庙,一律建有和曲阜孔庙相仿的杏坛,建水文庙自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建水文庙的杏坛周围没有杏树,而是浓荫密布的松树。游人稀少,一只啄木鸟就在松树上自由自在地跳来跳去,仿佛孔子不再讲学时,它就是这里的主持。
大成殿是所有文庙都有的建筑,也是所有文庙的核心。既然是所有文庙都不能避免的核心,建水文庙的大成殿差不多也并无殊胜之处。不过值得一说的是,每个周末下午两点,大成殿前有一支由10多个中老年人组成的乐队,在这里演奏洞经细乐。孔子曾因听《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不知这些同样源自中原,但在中原地区已经失传的细乐是否会打动他老人家?
大成殿过道两侧,一些树木欣欣向荣。细看树木上悬挂的说明,方才大吃一惊:一株看上去并不太粗壮的桧树,竟然栽种于元代建庙之时,而一株白朵满枝的茶花,竟然也是清朝初年所植。看来,在草木与大自然面前,人类短暂的生命其实很难真实而平静地体悟,到底什么才是沧海桑田,而唯有像孔子这样的大智者,他的思想才有可能穿越时空的阻隔,朗照千秋万代的来者。
朱家花园:滇南大观园的兴衰往事
古人曾断言:“君子之泽,三世而斩。”然而,很多时候,一个家族从兴亡到发达,根本要不了三代人的时间。《红楼梦》里,曹雪芹曾经感叹:“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不仅那个花团锦簇的大观园的兴衰如此,几乎所有大家族的下场都如出一辙,朱家花园被好事者们比附为滇南大观园,更可从这个命名里解读出花园主人的悲剧命运。
不知是否年代久远而保护措施不够,以至于没能保留下来,反正今天的朱家花园的正门挤在一些普通民居中间,与一座普通四合院没有多大区别,只有进入花园深处,才能领略到一个大家族的繁荣与奢侈。
现存的朱家花园占地2万多平方米,现有大小天井近40个,房屋200余间,主体建筑呈纵三横四布局。穿行在一个个天井中间,让人不时有迷路之惑。这些建筑均采用传统木石立料结构,院落叠进,巷道通幽。其实这样的建筑与寻常所见的大家族建筑面目相似,都是一律以庞大的建筑群和精美的雕梁画栋显示其富贵。因此,用文字对这些建筑作过多的描述远不如具体的照片。而我关心的,其实也不是建筑,而是建筑后面家族的故事与人的命运。
进入朱家花园的一个院子的月门上,镶嵌着石匾“循规蹈矩”和“谨言慎行”。如果说这两个成语是朱家花园这组建筑所秉承的精神,那么它的确做到了;但如果说这两个成语是朱氏家族的行事为人准则,那么朱氏家族的一系列举动,却完全没有达到。在一座有腊梅开得鲜艳又落寞的院子,墙上悬挂着刻有朱氏家训的木匾。如同饱受儒家思想的大家族的家训一样,朱氏家训也告诫子孙做人要勤俭、忠厚、温良,但事实上,就像理想总是与现实存在巨大落差,朱氏子孙并没把祖先的谆谆教诲当做一回事。
查史料,朱氏家族原籍湖北,祖上迁居云南。清朝道光年间,朱氏先人开始经商,到同治时,事业大展,从原来的单一开酒坊涉足到包括矿产资源开发在内的工商业,商号——相当于现在的分公司,一直开到了昆明和成都,土地则多达2000多亩,其家族子弟进而读书应举,先后有多人进入仕途,朱家一举成为建水乃至滇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光绪初年,朱家花园奠基修建,浩大的工程前后进行了30年,而就在朱家花园竣工前后,朱氏家族的命运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原来,清朝末年,个旧爆发了矿工周云祥起义,朱氏家族掌门人朱朝瑛因资助周而被清政府通缉,不得已逃往日本。1910年,正是大清江山鼎沸、风雨欲来之时,朱朝瑛回到建水,任民团首领。次年,辛亥革命爆发,朱朝瑛会同建水同盟会员一起起兵响应,顺利拿下建水及周边地区。因此功劳,朱朝瑛被任命为临元镇总兵,授中将军衔。春风得意的朱朝瑛于是在朱家花园的大门上悬挂出“中将第”的金字大匾。
然而,身处大变革时代的人犹如汪洋中失去动力的船,是无法控制自身方向的。随后,袁世凯在北京称帝,蔡锷于云南率护国军讨袁,原本持骑墙态度的朱朝瑛在对两方势力作了权衡之后选择了袁世凯——他追随袁的心腹、广西军阀龙济光、龙觐光兄弟,拥护袁称帝。但在和护国军的战斗中,朱朝瑛的第三路军惨败,刚刚竣工的朱家花园及所有家产均被抄没,他本人则仓皇出逃广东。1922年,唐继尧执掌云南后,方才将朱家花园发还给朱朝瑛,朱朝瑛及其侄朱映椿重整旗鼓,再次成为当地民团和护商队首领。1927年,龙云控制云南,其部将与朱氏家族发生激烈冲突,双方在建水血战7昼夜,死伤上千人,朱朝瑛及朱映椿均被俘入狱。此后,朱朝瑛在族人花钱打点之下仅以身免,而朱映椿则被处决。至此,朱朝瑛心灰意冷,不久即病逝,而偌大的朱家花园,朱家人并没有在里面待上几天就成了别人的产业……
明末散文家侯方域在他的作品里感叹,他的家乡归德的一座花园,因为时代变迁,20年间竟然三易其主,每一任主人都在那座花园里纵酒放歌,最后都又被扫地出门,而朱家花园差不多也可以为侯方域的感叹作一注脚。
一个个华丽家族的衰落乃至灭亡,这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惯例,那些由华丽家族兴建的豪宅名园,有的被付之一炬,有的则辗转多个主人后留存到今天。《桃花扇》中那句著名的台词说得好:“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故乡赵化古镇的几个片断
冬天里难得的好阳光如同金子一样洒在起伏的楼阁上,那些古老或新生的窗棂也便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意。街道狭窄得有些捉襟见肘,却仍可从矮的墙、深的巷和青的瓦这些细节里看出一丝丝古意。瘦瘦的沱江河从镇子外高高的石梯下缓缓流过,河水有些苍白,无声地打着旋儿,间或有几只白色的水鸟和几叶小小的渔舟掠过。夕阳西下的时候,起起伏伏的房屋的影子次第投到静静的河面,满河都是些高大的影子在轻轻地荡来荡去。
这是一座似乎被时光凝固的小镇,一座始建于北宋的古镇,一座被历史遗忘的废镇。它的名字叫赵化,镇名的得来是为了颂扬赵宋王朝的文治武功:据说是它感化了这里的人民。
作为长江的一级支流,沱江是四川最重要的水上运输航线之一。它从雪宝鼎一路南来,在千里之外的泸州注入长江。赵化地处沱江下游,再南下不到40里,便进入了泸州地面。在并不太久远的从前,自流井丰富的盐巴自釜溪河而下,在邓关进入沱江,赵化就是自贡到泸州之间最大的码头。盐业使这座古镇曾经一片繁荣,我在一篇题为《想念赵化》的旧作里曾对此描述说:
遥想当年,自流井雪白的盐巴从自贡沙湾码头搬运上船,一路下釜溪,进沱江,过邓关,然后从赵化出境,直达泸州、重庆。盐业曾经给这座古镇带来了辉煌:那时,帆樯如云,商家如蚁,满身肌肉的水手和头戴尼礼帽的商人就沿着这石级很有气魄地走上岸来,走进一家接一家的酒店、货栈,还有挂着红灯笼的妓院。然而,船队已经远去了,兴旺了数百年的赵化镇早已步入冷寂和孤独。秋雨来时,这里的夜仿佛比别处更长,千百所起伏的旧式木楼簇拥一团,偶尔有几点冷清的灯火,将秋夜的雨照得疲倦而感伤。
是的,盐业是一种夕阳产业,它的衰落不可抑制。当自流井也不得不走上了另外的寻找新生的道路,釜溪河及沱江沿岸那些和赵化一样因盐而兴的古镇,也就一个个进入了深深的暮色。
曾经的古老建筑已经不多了,但高大的两湖会馆那高耸的飞檐,桂香池畔的赵化书院,以及丁字口街虽然破败,却仍可以看出气势和富有的吊脚阁楼,仿佛犹在诉说当年的繁华旧事。
古镇早年的兴旺也促进了人才的激增,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是其中最负盛名的。光第先生早年的旧居还在,距古镇仅两里之遥,四壁虽然破败,保存还算完好,里面甚至还居住着一户人家。矮矮的院墙外,红红的橘子在秋日的风中无言悬挂。黄犬隔花,吠声如豹。入院,则见墙壁上依稀还有“文革”时留下的最高指示。镇中心的桂香池畔,有当年光第先生讲学的旧址,如今作为粮站的办公室继续发挥余热。物是人非,只有池中的荷花年年都要开出一些淡红的花朵,想必和光第当年所见的依然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