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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古迹重寻(1)

在厦门港,

历史与现实就这么神奇地不期而遇了。

在昨天即将消失的地方,

未来的身影飘然而至,

就像鲜活的生命一样,

历史也遵循着新陈代谢的必然规律。

大中国的海上走廊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三月的闽越大地,花朵鲜亮,细雨阴柔,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海子这句著名的诗。

我是为了寻访福建四大港而来的,我的足迹遍布泉州、漳州、福州和厦门。由于濒临太平洋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福建以它3300多公里长的曲折海岸线,从遥远的唐宋时期,就一步步成为大中国的海上走廊,以至于自古就有所谓“闽在海中”的说法。泉漳福厦,四大港口,如同一篇锦绣文章的起承转合,它们接力赛般的在上千年的时光里,此起彼伏地成为中国的海上门户。梳理四大港的兴旺与衰落,变迁与蜕变,基本也相当于重温了一回中国海洋文明史。——说是四大港,其实是个概数,因为每个大港下面,无一例外地都有众多的支港:后渚、法石、安平、月港、石码、马尾、江阴、福清……这些听上去平淡无奇的名字,都曾是赫赫有名的商埠,是中国率先走向全球化的桥头堡。可以这么说,辽阔激荡的海洋给福建人带来的,既是闽商书写的辉煌旧事,更是浸入骨血的开拓、进取的海洋精神……

泉州:中国海上零公里

黄昏时分的九日山一派静穆,雀鸟归巢,游人星散,站在山顶的微风中,我能看到晋江水面上若有若无的轻雾。我知道,如果时光往后回溯,我所看到的轻雾中,将会出现为数众多的高大帆影。九日山多岩石,“但有岩石处,无一不刻字”,在这些风格迥异的摩崖里,我要寻找的是一种叫“祈风石刻”的遗物。

那是泉州这座繁荣了几百年的海上巨港的遗物。所谓“祈风石刻”,乃是两宋时期,每年商船出海前夕,太守和主管贸易与港口的市舶使就会来到九日山,为那些被称做“番舶”的远洋商船祈祷一路顺风。每次祈风,都要勒石纪念。一路浏览,我从其中一方石刻上读到了这样的文字:“车马之迹盈其庭,水陆之物充其俎。”这段文字描绘的是几百年前的祈风盛况,也是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又一佐证。

泉州港的兴起源于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乱。它充分说明,他乡的灾难,很可能却是自身的机遇。那场战乱就是使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安史之乱”后,唐政府对西域失控,那条从长安出发经由西域再通向中亚和欧洲的“丝绸之路”也随之中断。当北方因战乱而经济凋敝时,南方却保持了相对稳定。南亚和中亚的商人们,为了高额利润,不畏艰险地从海上穿越了马六甲海峡后抵达中国。因此,当“丝绸之路”式微并退出历史舞台时,一条以泉州为起点的海上丝绸之路渐渐形成。

历史上的泉州港,由3湾12港组成,这些星罗棋布于晋江和洛阳江入海口的港口中,最重要的当数后渚港、法石港、安平港和蚶江港。

宋元时代的法石港今天不复存在——由于河床淤积,过去千帆竞发的港口已抬升为陆地,昔日泊舟的江面,如今是一条通向后渚港的街道。作为泉州港的主港,后渚港背山面海,港道深阔,不仅利于避风,也利于停泊和起航。上个世纪,在后渚港出土的一条36米长、载重200余吨的宋代商船,再次证明了后渚港旧时的繁荣。这条宋代商船上,有13个水密隔仓。水密隔仓的作用在于,当商船某部分触礁进水,不会导致整条船只覆没。在中国,这种方法的运用始于唐代,比欧洲早了1100多年。1984年,前来参观的英国著名科学史家李约瑟博士称它为“中国自然科学最重要的发现之一”。

安平港位于泉州南围头湾内,港内有白沙、石井两澳夹峙,港内海面开阔,加上陆路交通发达,安平人自古就有出海经商的传统。得地利之便与风气之先,安平商人向来和徽商、晋商齐名,但和徽商、晋商不同的是,他们的经商是外向型的,是通过包括安平在内的港口面向海外的,正如《安海志》所说的那样:“商则襟带江湖,足迹遍天下,南国明珠,越裳翡翠,无所不有;文身之地,雕题之国,无所不到。”

元明之交的兵乱使后渚港逐步衰落,安平由于离泉州城较远,所受影响相对较小,加之海岸曲折,有利于走私,从而慢慢演变为私商大本营,私商中的代表人物就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在与明政府和外来的荷兰商人及日本商人的博弈中,拥有强大海上力量的郑芝龙与荷兰达成协议:郑的船队把生丝及中国特产运到台湾,再由荷兰人以相当价格收购后转贩日本。郑芝龙受招安后,安平成了半官方半私商性质的福建第一大港。顺治初年,郑芝龙已有部众3万,帆船千只,垄断了以安平为中心的漳、泉海上贸易。其中,一年内从安平至台湾的商船就达33船次,由台湾返安平的17船次。从安平运往台湾的是生丝、白砂糖、瓷器及各种纺织品,从台湾运回安平的是胡椒、鹿肉及日本白银。财源滚滚的安平港给郑成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多年以后,当他打下台湾,还特意把荷兰人修筑的热兰遮城改名为安平。

在今天的安平,有一座石桥,这座横跨于海湾之上的连梁式大桥,乃是当年从港口通往安平镇的必经之路。如今,由于泥沙淤积,许多桥洞下已不再是碧蓝的波浪,而是沉积的陆地,但它那2000多米的长度依然气象恢弘。站立桥面,还能想象得出当年安平作为泉州南港的富庶与繁荣。

蚶江港位于泉州湾南岸。1784年,清政府开放蚶江港与台湾鹿港对渡,8年后,又开放蚶江港与淡水河口的八里岔对渡。其时,福建与台湾的对渡共3处,蚶江港是最重要的中心港。在蚶江,集中了众多泉州及台湾的“行郊”在此做中转贸易。所谓“行郊”,“行”是指商行,“郊”是指各种商行联合的商会。当时,从蚶江港运往台湾的多为陶瓷、药材、茶叶、烟叶及日用品,从台湾运回的则是大米、樟木、楠木、蔗糖、水果等。在蚶江镇保存下来的那条通往古码头的老街,我看到狭窄的街道全由青石板铺成,一块挨一块的石板几百年来已被行人踩得光滑发亮。起伏的房屋间,偶尔会有一两座用牡蛎壳筑墙的老房子。据说,这些牡蛎墙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它们经受了从郑芝龙时代到今天的风吹雨打,却依然像精力充沛的老人那样神采奕奕。

自唐朝开始,在不到3个世纪的时间里,泉州港经历了4次飞跃:北宋时,赶上并超过宁波,仅次于广州;南宋初,赶上广州,与之难分伯仲;南宋末,超过广州,成为全国最大港口;元代,成为世界最大港口之一。

宋元及明初出版的地理著作和史书,如赵汝适的《诸蕃志》,汪大渊的《岛夷志略》,周致中的《异域志》,以及官修的《元史》,凡记载我国与海外诸国的航线距离、方位和日程,几乎都以泉州港为基准。也就是说,在那个时代,泉州是中国的圆点和海上“零公里”。据统计,北宋时与泉州有贸易关系的国家有30多个,南宋时增至50多个,到元代则增至90多个。众多操着不同语言的外国人来到泉州,既有传教的,也有游历的,当然更多是经商的。那时候,泉州是一座五方混处、华夷杂呈的国际大都市。如果说海上丝绸之路是联系东西方的纽带,使整个世界文明得以互相渗透和交融,那么泉州就是这种渗透和交融的中心。

在当时的旅行家眼里,泉州无疑是一座伟大的城市。马可·波罗曾奉蒙古大汗之命护送公主远嫁波斯,他的远涉重洋之旅,就是从泉州开始的。对这座东方巨港,多年以后,他回忆说:“刺桐城的沿海有一个港口,船舶往来如织,装载着各种商品,驶往蛮子省的各地出售。这里的胡椒出口量非常大,但其中运往亚历山大港以供应西方各地所需的数量却微乎其微,恐怕还不到百分之一。刺桐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

马可·波罗所谓的刺桐城,乃是泉州的古称。刺桐是一种原产马来西亚的热带植物,五代时,留从效扩建泉州城,下令遍植刺桐,从此,泉州城便开满了红色的刺桐花,泉州被称为刺桐,泉州港被称为刺桐港。来自海外的刺桐成为泉州的市树,这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着泉州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事实上,多年来,除了在这里大量进口来自大食、渤泥、三佛齐、门者婆、真腊、占城等地的龙涎香、丁香、沉香、降真香和胡椒外,波斯的菠菜,日本的瓮菜,暹罗的茄子,南亚的南瓜,荷兰的荷兰豆和葱,它们无一不由泉州登陆,踪迹渐遍中国。作为回报,泉州输出的是丝绸、茶叶、蔗糖,以及泉州生产的深为西方王公贵族喜爱的瓷器和刺桐缎——15世纪,当商人们把精美的泉州瓷器运到欧洲时,虽然贵重得与黄金相当,却仍然供不应求。

伊本·白图泰把泉州港和亚历山大港相提并论,认为二者是并驾齐驱的国际大港。亚历山大港在埃及,由于得地中海之便而在1000年的时间里稳坐世界第一大港交椅。当泉州港在东方兴起时,亚历山港已然走向没落。从某种意义上讲,泉州港正好取代了亚历山大港,成为当时全球的航运中心和世界第一大港。

在蚶江港附近的一个村庄,我意外地看到了番木瓜、番石榴和火鸡,在当地农民眼里,这是几种普通之极的东西。但事实上,它们全都是不远万里而来的舶来品。有趣的是,在这里,火鸡也入乡随俗了:农民们食用时,不像西方人那样烧烤,而是清炖或红烧。

月港:一个政策型港口的兴衰

其实,我的关于福建四大港的寻访,早在距离大海还有上百公里的华安山区时就开始了。在福建最大的土楼——二宜楼,我惊奇地发现,这座建于清代的土楼,竟然画有半裸的西洋美女,还照猫画虎地描着几行无法拼读的英文,墙壁上,糊着上个世纪初的《纽约时报》。土楼所在的地方是典型的福建山区,在一般人想象中,它往往和阻隔、闭塞之类的词语纠缠不清。但西洋美女和《纽约时报》使我顿悟:这个丘陵起伏的山区,一定有一条和外界交流的秘密通道;这片群山围困的大地,其实和世界并不遥远。后来,当我从华安前往漳州时,我看到了那条秘密通道——那就是水量丰盈、江面宽阔的九龙江和九龙江入海口的月港。

到达漳州后,我先后向几个出租车司机打听月港,他们有的告诉我在龙海,有的告诉我在石码,还有的告诉我在海澄,总之,说法各不相同。后来,当我真的来到码头,我才明白,他们说的其实都不错。因为,位于九龙江下游的月港,原本就是一个沿江布局的内河港,它曲折蜿蜒,形同月亮,因而得名。

九龙江是福建第二大河,这条从闽南山区流出的河,水量大,落差小,自古就是沟通漳州和闽南山区的要道。至于月港,它的港道从海澄镇起,顺流而东,经过海门岛后到达九龙江口的圭屿,并经厦门岛入海。据记载,从月港到厦门,无动力时代的船只需要航行差不多一个晚上。属于内河港的月港,港道不深,出海也不方便。当地人介绍,以前,由于九龙江水浅,大船装满货物后从月港出发时,必须得用几条小舟拖曳,大船才能航行。如此说来,月港并不是一个适合建立港口——至少并不是一个适合建立出海大港的地方。考察历史,不难发现,月港是一个政策型的港口,它的崛起和繁荣,纯属阴差阳错。

元末,泉州因饱受战乱而衰落,但对内对外贸易的需求并不会因泉州港的衰落而终止,这种需求必然会刺激人们在另一个地方建设一个“泉州港”,于是,距离泉州只有几十公里的月港闪亮登场了。

月港的出现,同时也和明代海禁政策密切相关。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为了防止张士诚和方国珍残部与倭寇勾结,危害国家安全——当然,更主要的内在原因,在于小农意识对于开放的海洋的恐惧——从而实行了严厉的海禁。但是,福建沿海不仅有多年的海外贸易传统,而且由于地少人多,农耕不足生计,必须以舟为田,才能生存。这种情况下,即便有被抓获后充军乃至斩首的风险,海上走私仍不绝如缕。对此,福建学者郑有国先生在接受我的采访时总结说:“明朝扼杀了一切民间海外贸易活动,把一切海外活动视为洪水猛兽,无视中国经济的发展和世界大环境的急剧变化,在所谓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下,民间商人可以选择的就是海盗式商人活动,以背叛的形式反抗这种制度。”

15世纪,葡萄牙人打通新航道,并在占据马六甲后,与中国沿海接触。但是,葡萄牙人面对的乃是闭关锁国的海禁;1522年,当葡萄牙人被驱逐出广州后,他们开始寻找沿海的偏僻小岛为基地。其中,最主要的基地是宁波附近的双屿和厦门南边的浯屿以及漳州的梅岭。在双屿和浯屿,不到一年的时间,葡萄牙人就设立了行政机构,修建了1000多间房屋,常住人口达3000多,其中葡萄牙人就有1200多,俨然事实上的国际贸易网点。

如火如荼的走私招来了政府讨伐。朱纨就任浙江巡抚兼管福建海道、提督军务后,派兵围剿了双屿、浯屿和梅岭。在浯屿,一次就逮捕并处死葡商数名,闽商90余名。他还采纳俞大猷的建议,用上万根修长的松木钉入航道,封闭了3个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