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能否认,宝、黛、钗的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构成了《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主线。这条主线,扣人心弦,令人心碎,使《红楼梦》具有无穷的魅力,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空前绝后,两百多年来,不仅使千百万中国的读者痴迷,而且外国的读者也仰慕不已。但是,读《红楼梦》,如果仅仅着眼于爱情主线,专注于宝黛爱情的意蕴,对主题的领会是远不够完整的。因为它还以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贾府为主的四大家族的衰败和没落,并编织了一副封建制度下巨大的、细密的、纵横交错的官僚网络,上自皇帝、后妃、亲王、公侯,下至州、府、道、县官甚至幕宾、胥吏、长随、官亲,在这个网络中充斥着仗势倚财、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和卑鄙、无耻、阴险、狠毒、腐败、作孽。书中的官僚贵族,有官衔、有姓名、直接出场为非作歹的,如贾雨村;也有有官衔、无姓名、间接出场受贿枉法的,如都察院、察院;有身居高位为包庇罪犯而知情不举的,如王子腾;也有虽系官僚下人而仗势凌弱、徇私舞弊的,如门子、仵作、衙役、皂隶;还有一批女官,如老太妃、贵妃、郡主、昭容、才人、赞善、女史……一个个都有出色的表演。作者尽可能地把当时官场上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概括地描写进去,从而清晰地勾画出腐败透顶的封建官吏制度和极端黑暗的封建官僚政治的面貌。
《红楼梦》中的官僚网络,首先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其中贾家为世袭的公侯之家,已袭爵四代;史家是世勋保令侯尚书令,“向日”比贾家还“强十倍”;王家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任京营节度使,后升任九省统制晋爵大学士、九省巡查都检点,是个手握军权的大官僚;薛家的政治地位差一些,是皇宫的采办,为“皇商”,家有百万之富。“这四家皆联络有亲”,互为婚配:贾母原为史家小姐嫁到贾家,在贾家年龄最大,辈分最高,又称“史太君”;王夫人、薛姨妈原是王家的亲姐妹,一个嫁贾家,一个嫁薛家;王熙凤原为王家两姐妹的内侄女,也嫁到贾家,为荣国府长房贾赦之子贾琏之妻——即是王夫人的侄媳妇。所谓“六亲共运”,就是说,婚配关系,使四家“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
除了四大家族“联络有亲”外,贾府为保长富长贵,还铺设了一条通“天”之路。荣国府的老二贾政看起来像个官场上木讷的腐儒,实际上谙熟政治投资之诀窍,他把长女元春嫁到皇宫,由公侯小姐而宫廷女史,而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成了皇室中的一个成员。联姻在贾府和皇宫之间架起了一座“天桥”。省亲时,元妃至贾母正室,“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这里的“等”,大约是指王夫人等女眷。一品诰命、“老祖宗”贾母要向孙女下跪,其他女眷当然不用说了。贾政呢,见到元妃,直挺挺地跪在女儿面前。——他们跪的可是皇家的权势啊!“对于王公本身,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有了元妃,贾府就成了皇亲国戚;有了元妃,贾府也算是朝中有人了。
贾府与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大抵“非亲即友”。中国人自古以来都很看重红白婚丧、升迁黜降等喜事,借红白喜事结交活人,以巴结上司和权贵,是官场上的习俗。如果我们换个角度,以此切入,去审视一下,就能得出这个结论。第14回秦可卿的丧事,前来吊丧上祭的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贾珍为儿媳的丧事办得风光些,要求戴权为儿子贾蓉买个官,戴权随口答应,把贾蓉叫作“咱们家的孩子”;为秦可卿之丧送殡送祭礼的有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还有镇、理、齐、治、修、缮等国公家的人,这六家国公与贾府的宁、荣二公并称“八公”,相互之间为“世交之家”;更有南安、西宁、东平、北静四大郡王家的人,其中北静王与贾府更是“同难同荣”的关系;加上忠靖侯、平原侯、定城侯、襄阳侯、景田侯家的人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蔟蔟官去官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浩浩荡荡,一对对摆出三四里远”。——秦可卿,一个贾府孙辈媳妇的丧事,竟然惊动了这么多的上层官僚,可见他们与贾府交往之密切,非同一般。贾府与其他官僚贵族因共同的利益把相互间的命运紧紧地扭结在了一起。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回书,除详写了凤姐协理宁国府,料理好秦可卿的丧事外,还简略交代这位当家奶奶需“逐细分派料理”的事还有:缮国公诰命亡故,邢王二夫人要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王妃华诞,要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要预备贺礼等。正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忙的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坐卧不得清净”。
第55、58回说王熙凤因操劳过度生病不能理家,可巧碰上连日有贾府世交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有的升官了、有的贬官了、有的有婚丧红白喜事等,弄得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偏偏这时又碰上宫中的一位老太妃薨逝,这是“国丧”,贾母婆媳祖孙等每天都要入朝随祭,还要跟随着去孝慈县“请灵入先陵”,来往需一个月之久。——像贾府这样的大家,不可一日无主。若一日无主,则有许多不便,一个多月,则乱套矣!十几家世交的红白喜事已穷于应付了,但这番是太上皇的妃子,贾母等能不去吗?他们胆敢不去吗?
第63回说宁国府的贾敬服了金丹,腹中坚硬似铁,烧胀而死。恰逢儿子贾珍等随贾母正在祭那老太妃,只好具本通过礼部请旨告假。皇帝额外下了一道恩旨:追赐贾敬五品之职,恩准贾珍等回去尽丧,“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书中虽没有具体写明这“王公以下”是些什么官,但开口的是皇帝,下的是“恩旨”,皇帝许可了,来祭吊的官员级别自然可想而知,因为贾敬袭的可是宁国公的官,而秦可卿仅仅只是贾敬的孙媳妇啊!
第71回贾母八十大寿,荣、宁两府大开筵宴八天,热闹非凡,其中第一天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第二天请阁府、督镇、诰命等。第三天请诸官长、诰命、远近亲友等。客官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几位世交公侯荫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书中还罗列了客官所送的寿礼:礼部奉旨送的有“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送的有“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支,伽南株一串,富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亲王驸马及其他文武官员“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弄得贾母头两天还高兴过来看看,后来烦了,只叫王熙凤收了,“改日闷了再瞧”。——来的客官都是皇亲国戚贵胄,送的寿礼仅写了皇帝的和贵妃的,其他的就不用说了,难怪俗谚口碑中以“白玉为堂金作马”来形容贾府的赫赫声势。
第110回贾母寿终归地府,贾政向朝廷报了“丁忧”,此时贾家先前的声势已败,皇帝闻奏,“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一品诰命之丧,要由朝廷主持操办,从规格上说,大概只次于上文的老太妃之丧吧!
作者还形象地展示了官员与王室集团之间、官员与官员之间那种半明半暗、时断时续的虚伪的、互相倾轧的关系。贾府兴盛时,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谁敢不依”,这些贵族官僚与贾府之间,送往迎来,弹冠相庆,互相庇护,互相利用。贾府门衰势微时,钱财、权力渐失,用贾政的话说,就是“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这些贵族官僚们,对贾府就另眼看待,甚至于到了凶相毕露,反目成仇的地步。贾雨村是靠贾政协助,丢了县官后反而“升补”应天府尹的,为了讨好贾府,他不断地做些伤天害理的事,以资回报。他徇私枉法,胡乱判案,使杀人凶手薛蟠逍遥法外,并写信给贾政和王子腾,称:“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他听说贾赦想要石呆子的20把古扇,就捏造事实,诬陷石呆子“拖欠官银”,动用官府,将古扇强制抄到手,送给贾赦,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自尽而死。他在官场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从御史,而吏部侍郎,而兵部尚书,而京兆府尹,后来还官至协理军机,仕途青云直上,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投靠了贾府。但贾府被参,朝纲振动,贾雨村不顾贾府恩典,落井下石,“狠狠地踢了一脚”。忠顺亲王仅仅因为丢了一个戏子琪官,就大动干戈,兴师问罪,派长府官到贾府索取。一件小事,引发起贾府一场轩然大波,贾政借此为由把贾宝玉打了个半死不活。迎春的丈夫、贾府的姑爷孙绍祖,祖上是靠攀附贾府爬上去的,贾府被抄后,他立即派人来讨账。查抄贾府,锦衣府堂官赵全鼻孔朝天,目不下视,他皮笑肉不笑地冷冷说了几句,就下令拿下贾赦,尽行查抄荣、宁二府,结果“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被抄的东西大多落入他们自己的腰包。贾府的管家赖大,在贾府当了一辈子的奴才,才为儿子赖尚荣买了个县官,赖尚荣当官后,还摆酒请贾家主人。但贾母死后,贾政送灵柩南行回老家,想到盘缠不够,叫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赖尚荣只给了白银50两。贾政大怒,叫人立即送还。这些描写,深刻地揭露了官僚贵族之间大狗小狗饱狗饿狗疯狂撕咬的丑恶嘴脸。“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就是贵族官僚间争权夺利的真实写照。
《红楼梦》中,官僚贵族阶层攀附植党、勾心斗角、枉法徇私的例子太多了,以至于清代官场很看重这部书,把它作为“教科书”学习。晚清官员胡林翼曾说:“本朝官僚,全以《红楼梦》一书为秘本,故一入仕途,即钻营挤轧,无所不至。”(李乔《清代官场图记》)。
由于清代文网的森严和文字狱的盛行,作者在编织这张网络时,再三强调这故事来自“大荒山无稽崖”,“无朝代年纪可考”,所涉官员之职或秦或汉,或唐或明;所涉之事发生地或京都或金陵,或长安或姑苏,从而给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假,亦假亦真,将真作假,以假为真”,“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感。如林黛玉父亲所任的“兰台寺大夫”就相当于秦汉间职掌纠察弹劾的御史大夫,清代无此职官。为避免“唐突朝廷”之嫌,作者还虚拟了都太尉统制、五城兵马司、体仁院总裁、六宫都太监等官衔。其用意和苦心,在开头第1回中就已表露得很明确:本书写“离合悲欢”,也写“兴衰际遇”。作者自云:要“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如果仅为写宝、黛、钗的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是大可不必费力地这样做的。所以说,《红楼梦》写的虽然是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衰落,但反映的是清朝上层社会的缩影,也是整个封建社会的缩影。
一代伟人毛泽东同志曾以政治家的明睿眼光解读《红楼梦》,把这部书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去考虑问题,因而得出前人所未有的见解。他说:“《红楼梦》里有这样的话:‘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篷窗上’,这段话说明了封建社会里,社会关系的兴衰变化,家族的瓦解和崩溃”(《毛泽东文艺论集》,中央文献出版社)。他又说:《红楼梦》“有极丰富的社会史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乾隆年间,清朝开始走下坡路,曹雪芹借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揭示了封建社会的腐朽”,“这是一部顶好的社会政治小说。你要不读《红楼梦》,怎么知道什么叫封建社会呢”(徐中远《毛泽东读〈红楼梦〉》,《党的文献》1994年第1期)?毛泽东的评判,不失为解读《红楼梦》的一家之卓见。仔细体察《红楼梦》中的官僚网络,即上层社会与清王朝乃至整个封建社会之间的关系,自可获得更多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