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鸢尾几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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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金时代(1)

黄金时代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有这么自由的写作过,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很多并且读到了很多人和事,心境顿时明朗开阔很多。文字,可以是小资情调,句句计较斟酌,雕琢华丽;也可以是粗糙不羁、犀利狂放的批判。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从一开始的不成熟,各种模仿的笔迹,各种刻意的矫情,亦或是一些华美辞藻的生搬硬套,只是为了让文字更加出彩。但这只是个过程罢了,青春总是允许存在一个不完美的蜕变,最后,我们终会形成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个性,承载于文。也许我们的笔调在一些大学者眼里看来足够幼稚,但至少我们思考了。文以天成,由心而已。

循环虚像

杲杲日光,灼灼年华。

早起时发现自己瞎了。

用妈妈的话说,近视便等同于残疾,睫状肌可怜巴巴地拉扯着晶体,即使是激光手术也无法改变视觉的病变。

我向着眼前模糊的黑窗走去,房里的一切摆设再熟稔不过,却仍旧是被绊了一跤,冬日里留下的老伤永远都好不了,硌在阴冷的地板上隐隐生疼。每年如此,膝盖上的冻疮还没来得及愈合便一次又一次复发。

“嘶——”地拉开窗帘,声音有几分凄厉,给黑暗划上一道致命的伤口,强烈而锋利的光芒刮过视网膜,殷红一片,继而转为温和,是暖心的橘红。缓缓睁开眼,看起来是还没瞎透,至少我可以凭着暧昧不清的光线,勉强看清高楼狭缝上一小片天。我猜得到天很晴,晴得连一朵云都没有,兴许会有一架洁白的纸飞机在湛蓝的天幕下滑翔而过。

耳边的鸟叫啁啾几下就立即消逝去,我知道耳疾又犯了,这些年向来如此,时好时坏,无法预料。

这天,我没同往日一样从抽屉里摸索出那副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镜,只是倏地不愿重复前几日单调乏味的生活,于是从这个被我看得已面目全非的房间走了出去,踱步到另一个模糊的浴室。

凭着养好的惯性,利索地拿起右边第二只杯子,挤出刚好一小格牙膏,用熟悉的力道刷牙,听着水龙头里流出一成不变的节奏,循环往复,不缓不急。我明白,这一切即使我闭着眼也可以做得一样流畅。浴室里的雾气开始氤氲,洗完后镜子上蒙了一层薄而脆弱的水雾,我轻轻拨开它,试图从里面窥见自己的脸,但擦了一遍又一遍,是永远拨不开的一层,望见的永远是模糊的重影。眼前像是隔着一块淋不湿的毛玻璃,抑或一场终年不化的大雾。

洗漱完以后人精神了许多,踱步回到房里,取出厚重同酒瓶底的眼镜,这时耳边的啁啾又开始了,耳目清明,空气被阳光洗干净了许多,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趴到阳台边缘,我窥到一盆泥土,霜里带着绿意。三月果然是最残忍的,它杀害了冬,荒芜的原野开始长紫丁香,给万物以生机,却偏偏要拢上一层刺骨的霜冻,压抑根的欲望。

也许四季皆如此。

抬头望天,它并无我之前想象中那么澄澈,总有那么几条灰色带过。哗啦啦,一群麻雀忽地扑拉着翅膀黑压压从头顶盖过,楼下马路上也晃过一大片深灰的影子。我往里退了退身子,习惯性挪开椅子坐了下去,扭转台灯,摊开荒废了一个假期的函数题,抛物线在脑海里盘旋、变形,开始了它的一生。这是一个开口向下的,与x轴有两个交点,有极大值、无极小值的完美图线,形成一个极致的半循环,激烈地扬起继而猛地跌宕至下。这个抛物线想了一生,来了又回去,却没有结合点,只能无限延长,各自扩散开去。

如人生。

如人生。最为悲哀,明明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彼此却越走越远,缓慢而折磨的相离过程。如人生。前半生不断积累,留后半生来不断失去。何不多留一点时间给失去,这才是抛物线的美学,瓜熟蒂落,得以完整。人正是因为执著于得到,不断争取,才显得面目可憎。多留一点时间给失去吧!

心有不甘。函数题的答案已经在脑海幽幽显见,却缺少了将它提笔盖论的勇气。

烦躁地摘下眼镜。于是,模糊的灯光,模糊的笔杆,模糊的抛物线。试想着,就这样朦胧一天也罢,体验这久违的踏实感。

打开广播,“兹兹”的声波是不插电的记忆,让人想到老家那台隔几分钟就会出现满屏雪花的电视机。打开电视仿佛是为了看雪花,倒计时,三,二,一,瞬间荧屏又乱了,黑的白的,明昧不清,无数光点沸腾着。

心也跟着乱了。

这种预知循环的感觉会让人上瘾。如阿司匹林掩盖下的痛苦,被药物麻醉的痛觉忽然失去惯性,在半夜复苏。倒不如每一刻都等待着它来侵蚀,至少踏实,至少知道它的频率,它的轻重缓急。

听觉又回来了一半。广播里男人的嗓音充满磁性,夹杂着尼古丁的味道,用一种鬼魅的色彩蛊惑着人心。人活到一定年龄的时候会发现,认识的人中,死去的比活着的更多,等你离开,又会有一个人发现他生命中消失的人过半了??

如斯循环往复。

呢喃不清的背景音乐是一首不完整的《蝴蝶夫人》,“明知道情意不是好东西,偏偏我就没法逃避,把事情弄到这样一步田地,就是要抛弃,我也难抛弃。我难道看着他,真的死在我手里”。葛兰的声调带着旧上海温婉迷人的气息,带着旧时光诱人沉沦的味道。不知掺杂了多少回忆与欲望,阴冷与阳光。娓娓道来一个几十年前的故事——

一个幼年失怙、中年丧夫的女人被一个贩卖毒品的男子劫持。男子把她劫到一个废弃的旧工厂,绑在掉漆的铁椅上,冰冷的黑屋里弥漫着未曾有过的恐惧。而男子却每天准时送来三餐和水,独自生活十几年的女人第一次触摸到男人的关怀以及人性的温度。内心那份感动被重新唤起,甚至对那个男子产生依赖感,从恐惧到好感到崇拜。此时早已忘了他是劫匪。

直至交换人质那一天,她毅然决定要帮助男子逃离追捕。当几十杆幽深的枪管咄咄逼人地集中在劫匪身上,而女子却一直有意挡在劫匪身前。男子一把拽过她的脖子,把枪举到她的耳边,那一瞬她竟然产生了某种未明的幸福感。男子也察觉了她的异样,逐渐松了手,“走吧。”他说。女子执意待在男子的身边,拉起他的手疯狂地向无人的地方奔去,她知道有她在,身后的人不会轻易开枪。

此刻,男子的生命俨然同她的成了一体。她爱上了劫匪。

对离开这个男子产生的莫名恐惧,正如毒品一般无处可逃,让人不断堕落。

身后的人开枪了,男子在她面前倒下,同是这一瞬,她也失去了意识。

广播声戛然而止,我一阵撼动,又戴起眼睛,仿佛这样思想才能清楚些。这才发现,天快黑了。

曾经固执地认为梵高、杜尚,蒙克以及毕加索都是瞎子。他们全都失明,才有梵高《星辰》里卷起的一幕流光,毕加索《格尔尼卡》里变了形的形象,杜尚《下楼梯的裸女二号》里无数次的重叠,蒙克《呐喊》里强烈扭曲的脸。

他们失明,一定,以及拥有这种扭曲了的强烈色彩及情感。

隐约间听到外面有人打开了电视,耳边传来新闻:一女子遭受家暴,她决定离家出走,丈夫找回了她,百般央求,下跪,声泪俱下,然而原谅丈夫之后的她却又再一次遭受到更恶毒的虐待??一次又一次的原谅,是爱?一次又一次的暴力,是恨?不,难道是变态?是被虐倾向。我顿时又慌乱了,连忙摘下眼镜。

宇宙洪荒,人的一生被笼罩在一个永恒的、说不清楚是悲是喜的时空里。“宇宙以及生命的开始是一阵巨响。然而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不是一阵巨响,而是一阵呜咽。”T.S.艾略特在《空心人》里如是说。

戴上眼镜,世界仿佛更加模糊,我也愈发患得患失。开始怀疑一次又一次摘下戴上的循环,也不懂情感的泯灭和复苏。

情感始终是人的命门,在一次次轮回中湮灭。

我最后一次放下眼镜,决定不再戴上,从此刻起,才是真实的生活吧。

可是我又怕,怕看不见自己最爱的人,怕辨不清他的五官。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我不敢想象他在我眼中淡化,像轻飘飘的铅笔划过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摩擦,越来越浅薄,越来越模糊。最终成一片银灰色,最终不留痕迹。

可是我又怕,看这世界始终是隔着一场终年大雾,抑或不沾水的毛玻璃。即使看到的是不真实,至少看到了。

窗外的霓虹开始鬼魅,夜深了,有酒杯打碎的声音,有人喝醉,有人沉沦,有人堕落。最后,我摸到一叠厚厚的试卷,还有未完的题目,又反悔了。重新戴上眼镜,透过厚厚的玻璃镜片,我看到的,是这个完整的虚像。

虚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