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宗白华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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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与宣夫谈画

“我的画不愿意题上富有诗意的画题。我画里要是有诗,它自然会逃不了鉴赏者的心目,要是根本没有诗,题上一个优雅的名字,也题不出诗来。”——当秦宣夫兄取出他的一张张近作来给我看时,口里这样说。

他这话是具有深厚的意义的。我想起罗丹在他的谈话录里常常欢喜说:“艺术家只要看清楚了自然,把它如实地表现出来就得了,不必对自然作什么解释,也不要灌注什么诗意情感进去!”

本来“自然”里一朵花、一枝叶、一只草虫、一个人体,甚至一块人体上的凹凸的面,这里面所涵藏的境界,所潜存的智慧,它里面的数学、光学、生理学、解剖学,是超过我们人类渺小的学识聪明不知若干倍。它里面蕴藏着的美、真、善,也是具有不可窥尽的深。我们要用崇高的感情去接近它、朝拜它,等若干时间之后,像情人耐心等待他的美人的回首转目。她翦一顾盼,偶示色相,你,画家,就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创辟天地,裁就作风。

世上的艺术家,可有二型,一是亲密自然的,一是离开自然的。离开自然的作风,像埃及的画,西洋中古的雕刻,现代立体派表现派的画。亲密自然的,对昼、夜、风、雨、霞光、月色、花、草虫、天边的飞鸟、水边的沙痕,点点痕痕都是他眼中的泪、心里的血,画着它们,就是画着自己的梦魂。

古人说“诗者天地之心”,原来天地要借人类的诗、画、音乐、雕刻、建筑,写出他的“心”来。画家只要肯虔诚地去实写自然,那自然的诗心,会自己不待邀请地从你的画面跳出来。所以我看了宣夫的许多幅的油画后,就对宣夫说:“你对自然具有这样深的爱,‘自然’没有不报答你的爱情。你看你的《山雨欲来》那幅画,全幅色调那样幽冷而雄奇,那里面不透露着天地的诗心吗?你的《磁器的胜利日》不是在平凡粗陋的现实上面笼罩着无限的诗意,透着大自然一体同仁的爱吗?你的《农民节》不是那大自然借着勤劳终年,心地无邪的农民的欢舞写出它的朴质的喜剧吗?你的《幼女》、《少女》、《幼女与菊》,哪一幅不是大自然借你的画笔对我们这残酷愚蠢的人类重新显示‘人人的真理’?你那幅《沙磁工厂》不是对于现代的工业区也厌恶,大自然把它拥到自己的温暖的怀抱里面了吗?”

自然把一切都美化了,善化了,真化了,而我们人类现在仍在进行着一项工作,要毁灭一切自然赠与我们的价值!摧毁人类的千年辛辛苦苦所创造累积的价值!宣夫兄,你的感想怎么样?你这点辛苦的制造品将来又怎么样?

(原刊1945年12月9日《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