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宗白华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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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中国艺术的写实精神——为第三次全国美展写

一切艺术的境界,可以说不外是写实、传神、造境:从自然的抚摹、生命的传达,到意境的创造。艺术的根基在于对万物的酷爱,不但爱它们的形象,且从它们的形象中爱它们的灵魂。灵魂就寓在线条,寓在色调,寓在体积之中。《诗经》里有句云: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楚辞》有句云: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古代诗人,窥目造化,体味深刻,传神写照,万象皆春。王船山先生论诗云:“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心,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这是中国艺术中写实精神的真谛。中国的写实不是暴露人间的丑恶,抒写心灵的黑暗,乃是“张目人间,逍遥物外,含毫独运,迥发天倪”(恽南田语)。动天地、泣鬼神、参造化之权、研象外之趣,这是中国艺术家最后的目的。所以写实、传神、造境,在中国艺术上是一线贯串的,不必分析出什么写实主义、形式主义、理想主义来。近代人震惊于西洋绘画的写实能力,误以为中国艺术缺乏写实兴趣,这是大错特错的。我们现在据史籍所载关于中国艺术(主要的是绘画)的写实材料列之如下,供参考。

《韩非子》上记载:“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答曰:‘犬马最难。’‘孰最易者?’‘鬼魅易。’”从韩非子这话里,可以想见先秦的绘画,认为写实是难能可贵的。庄子也说过:“叶公子高之好龙,雕文画之,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牑,施尾于堂,叶公见之,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其似龙非龙也。”

庄子讥笑艺术家不敢大胆地面对现实,就像歌德的浮士德,召请了地神出现后,吓得惊慌失措,不敢正视它一样。

古代艺术家观察实在的精到,见下面两段故事:

六朝时宋太子铸丈六金像于瓦棺寺,像成而恨面瘦,工人不能理,乃迎戴颙曰:“非面瘦,乃胛肥!”既错,减臂胛,像乃相称。

五代时,前蜀后主衍得吴道子画钟馗,右手第二指抉鬼睛,令黄筌改用拇指抉,筌乃别绢索以进之,后主怪其不如旨,筌对曰:“道玄之所画者,眼色意思俱在第二指,不可改。今臣画,虽不逮吴,然眼色意思在拇指,不可移!”

由这两则故事,可见画家对于生理解剖的体认甚深,且能着重整体的机构和生命。

大画家宋徽宗做错了皇帝,然而他的艺术家的目力和注意力是惊人的。我们看他下面两段故事:

徽宗时,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皆极一时之选。上来幸,一无所观,独顾闳中殿前柱廊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一少年新进。上喜,赐宠,皆莫测其故,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

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粲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二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

论史家一定要说,宋徽宗留心到这些细事,无怪他不能专心朝政,让小人擅权。但作为艺术家来说,他是发挥了艺术中的写实精神,虚心观察自然,使宋代花鸟画成为世界艺坛的空前杰创,永远称成中国绘画的世界荣誉。

因为古代绘画这样倾向写实,所以在一般民众脑中、好画家的手腕下,不仅描摹了、表现了“生命”,简直是创造了写实生命。所以有种种神话,相信画龙则能破壁飞去,兴云作雨(张僧繇),画马则能供鬼使当坐骑(韩幹),画鱼则能跃入水中游泳而逝(李思训),画鹰则吓走殿上鸟雀便不敢再来(张僧繇),以针刺像可使邻女痛(顾恺之)。由这些传说神话可以想象,古人认为艺术家的最高任务在能再造真实,创新生命。艺术家是个小上帝、造物主。他们的作品就像自然一样的真实。

本来希腊和中国的古代,都是极注意写实的,我们再引列两段故事,以结束这篇小文。

希腊大画家曹格西斯(Zeuxis)画架上葡萄,有飞雀见而啄之。画家巴哈宙斯(Panhazus)走来画一帷幕掩其上。曹格西斯回家误以为是真帷幕,欲引而张之。他能骗飞雀,却又被人骗了。

吴大帝孙权尝使曹不兴画屏风,误落墨点素,因就以作蝇。既进,权以画生蝇,举手弹之。

但写实终只是绘画艺术的出发点,以写实到传达生命及人格之神味,从传神到创造意境,以窥探宇宙人生之秘,是艺术家最后最高的使命,当另为文详之。

(原刊1943年1月14日《中央日报》“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