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宗白华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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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中国艺术三境界

“中国艺术三境界”这个题目很大,讲起来可说是大而无当。但是,大亦有好处,就是可以空空洞洞地讲一点。现在,从中国过去的艺术家所遗留下来的诗文中,找出一鳞一爪来和各位谈谈。

说起“境界”,的确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不但中西艺术里表现的“境界”不同,单就国画来说,也有很多差异。不过,可以综合说来有下述三种境界。

一、写实(或写生)的境界。

二、传神的境界。

三、妙悟的境界。

用这三个标题,似乎有一个毛病,就是前二者有具体的对象,而后者却似乎空泛无着。但是,细想起来,它还是有对象的,那就是所谓玄境。兹分论如下:

一、写实的境界

站在油画或西洋写生画的立场来看,似乎中国画不能算是写实画。其实,中国的画家是很讲究写实的。我们从下述几个例子可以看出: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戴)颙??,宋太子铸丈六金像于瓦棺寺,像成而恨面瘦,工人不能理,乃迎颙问之。曰:‘非面瘦,乃臂胛肥!’既铝,减臂胛,像乃相称,时人服其精思。”

“徽宗建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皆极一时之选。上来幸,一无所称,独顾壶中殿前柱廊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少年新进。上喜,赐绯,褒锡甚宠,皆莫测其故。近侍尝请于上,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

“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灿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

希腊大画家曹格西斯(Zeuxis)画架上葡萄,有飞雀见而啄之。画家巴哈西斯(Panhazus)走来画一帷幕掩其上,曹格西斯回家误以为是真帷幕,欲引而张之。他能骗飞雀,却又被人骗了。

这两个故事,如同出一辙,可见东方与西方画家,有同样的写实精神。

中国画家不但重视表面写实,更透入内层。从下述例证,便可看出。

“黄筌,十七岁事蜀后主王衍为待诏,至孟昶加俭校少府监,累迁如京副使。后主衍尝诏筌于内殿观吴道玄画钟馗,乃谓筌曰:‘吴道玄之画钟馗者,以右手第二指抉鬼之目,不若以拇指为有力也。’令筌改进,筌于是不用道玄之本,别改画以拇指抉鬼之目者进焉。后主怪其不如旨,筌对曰:‘道玄之所画者,眼色意思俱在第二指;今臣所画眼色意思,俱在拇指。’后主悟,乃喜。”

这种写实,可说已到传神的境界了。

中国画家不仅可以画得很像,或至入神。并且,相信画家是个小上帝,简直可以创造出真实的东西来:

“李思训开元中除卫将军,与其子李昭道中舍俱得山水之妙,时人号大李、小李。思训格品高奇,山水绝妙;鸟兽、草木,皆穷其态。昭道虽图山水、鸟兽,甚多繁巧,智惠笔力不及思训。天宝中明皇召思训画大同殿壁,兼掩障。异日因对,语思训云:‘卿所画掩障,夜闻水声。’通神之佳手也,国朝山水第一。故思训神品,昭道妙上品也。”“韩幹京兆人也,明皇天宝中召入供奉。上令师陈闳画马。帝怪其不同,因诘之。奏云:‘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上甚异之。其后果能状飞黄之质,图喷玉之奇;九方之职既精,伯乐之相乃备。且古之画马,有穆王《八骏图》,后立本亦模写之,多见筋骨,皆擅一时,足为希代之珍。开元后四海清平,外国名马,重译累至。然而沙碛之遥,蹄甲皆薄;明皇遂择其良者,与中国之骏同颁,尽写之。自后内厩有飞黄、照夜、浮云、五花之乘,奇毛异状,筋骨既圆,蹄甲皆厚。驾驭历验,若舆辇之安也;驰骤旋转,皆应韶葏之节。是以陈闳貌之于前,韩幹继之于后,写渥窪之状,若在水中,移騕袅之形,出于图上,故韩幹居神品宜矣??”

这两个故事,虽然是神话,但我们可以相信,他们的画是惟妙惟肖,使人相信画家有创造生命的艺术。

中国画家又很讲实用。梁兴国寺殿中多雀,粪积佛顶,僧驱之不去。乃请画家张僧繇画一鹰一鹞于东西壁,双目瞵视,栩栩如生,雀不敢至。

由此,我们知道中国画家是有写实的兴趣、技巧、能力与观察力的。不但如此,还有能超出现实阶段,而达于更高境界者。即是传神的境界。

二、传神的境界

任何东西,不论其为木为石,在审美的观点看来,均有生命与精神的表现。画家欲把握一物的灵魂,必须改变他的技巧。就是不能再全部的纯写实的描画,而须抓住几个特点。从下述例证,可以看出。

“顾恺之??画人尝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又画裴楷真,颊上加三毛,云:‘楷俊朗有识,具此正是其识,具观者详之,定觉神明殊胜。’”

传神不能板滞,必须生动自然,方为杰作。苏东坡有一首题在画上的诗:“苍鹰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这无人之态,便是鹰的自然状态,画家应当把握住。

西洋亦如此。当写实派极盛时,便走入另一阶段而求解脱。法国罗丹是集写实派之大成的人,但他塑像时,却令对象(模特儿)自由行动,言谈举止,一如平时,这时,他藏于屋角,随意取材,把握其自然情态。这正如宋代陈造所说的一样。他说:“使人伟衣冠,肃瞻视,巍坐屏息,仰而视,俯而起草,毫发不差,若镜中写影,未必不木偶也。着眼于颠沛、造次、应对、进退、频额、适悦、舒急、倨傲之顷。熟想而默识,一得佳思,亟运笔墨,如兔起鹘落,则气王而神完矣。”即此一段妙论,就可以胜过罗丹了。

明代吴承恩在其《射阳山人集》中,有《送写真李山人序》一文,略谓:“通州李先生至淮阴蒋家,士绅请画像,十常得十。人问之,对曰:余非技人也,而游乎技。余初出游时,见人之容貌、老少、长短、肥瘦、妍媸各有不同,为之神往,乃证其眉化,目而墨之,十分中常失五六。既久,知其性,忘其形,求之于俯仰,求之于空貌,求之于情感,有时余与同悲,有时余与同乐——再起作画,此时十失有三四。今余不观人之貌,隐几而坐,忽焉若观斯人于素,又忽焉若见紫色起于眉宇之间,乃急起作画,余不知其肖否?不知其已失几何?”作画至此阶段,可说已至浑化超脱形相,而到最高的境界了。

苏东坡《传神记》说得更透彻。他说:“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增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画者悟此理,则人可以为顾陆。吾尝见僧赠惟真画曾鲁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见公,归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于肩后加三纹,隐约可见,作俯首仰视,眉扬而额蹙者,遂大似。南都人陈怀立,传吾神众,以为得其全者。怀立举止如诸生,萧然有于笔墨之外者也。故以吾所闻者助发之。”由此可见中国画重在传神。

山水传神在点苔,苔是山水的眉目,其次如作亭。张宣题画云:“石滑岩前雨,泉香树杪风,江山无限景,都在一亭中。”可见亭之于山水,亦如目之于人一样。宋画家郭熙云:“画山水数百里间。必有精神聚处,乃足画。散地不足画也。”

三、妙悟的境界(以下缺)。

(原刊1945年1月《学生导报》周刊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