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眼见自己一提“学校没保留我的职务”，才被冯老师回忆起来，周漫舟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冯老师见四下无人，凑到周漫舟跟前低声说：“小周啊，这事儿我看你就别再来问了，来了也是瞎忙活。你那个空缺已经给了副校长的小姨子了，据说是什么马来西亚留过学的高材生，大马英语倒是讲得很不错。”
青年知识分子周漫舟听见“小姨子”这三个字儿的时候，顿感大势已去，学校的职务已经是虚无的所在。诸如“小姨子”、“小舅子”等各种娘家亲戚，一直牢固的构成走后门的坚不可摧重要环节。
“怕什么……像你们这种留过学的高材生，不愁找工作。”冯老师说着说着就衍生出那么一点同仇敌忾的心，“嗨，学校这地方，说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比如我们办公室常年没空调这件事，我跟领导反映了多少回，就是人浮于事、一拖再拖、不给处理。无论在什么单位，领导们都那个样，我看你还不如找个外企高就，在学校实在没什么混头……”
寂寞的冯老师显然是太久没有跟人聊过闲天儿，几乎就要拉着周漫舟家长里短起来。但周漫舟完全没心情应付冯老师的，她跟冯老师表示自己下次再来办档案的事儿，就匆匆逃离了人事办公室。
偌大的校园里每个学生都背着书包步履匆匆，周漫舟经过图书馆时被一个满手油污的少白头男学生叫住：“同学你去图书馆么？帮我占个位置，我车链子掉了，得先找个地方把车修了。”
周漫舟顾不上解释，落荒而逃：“我路过，不去图书馆。”
如果放在以往，被人错认是学生，周漫舟没准会很高兴——原来我看起来还年轻。但这一次不同，眼前的一切仿佛在提醒周漫舟，虽然说起来她也即将年过而立，但实际上，她压根就没离开过象牙塔。心理上，她不过是未婚女学生和嫁了人的成熟女学生的区别吧……周漫舟悲催的想。
前一天晚上李红睡得不踏实：成小朵借宿同学家这件事，她怎么寻思怎么觉得不靠谱。她扪心自问，女儿并不是那种能够拥有一个在北京有条件留宿她的好朋友的女孩——成小朵的性格她太清楚了，只能有哥们儿，绝不能够有一两个好姐们儿。这样想来，李红就愈发忐忑不安：难道说成小朵是谈了恋爱不想让自己知道？那就更不靠谱了，为了一个男人，居然要搞出走。
李红就这样从早晨四点胡思乱想到八点，起床想给儿子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又怕搅了儿子媳妇睡觉，生生忍到十点，郑重地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关机。再打儿媳的手机，没人接。这下李红愈发认定成小朵出事儿了，她戴上老花镜花了整半个小时时间给儿子编辑了一条短信：“你俩都不接电话，小朵到你处没有？”
短信发出后，李红感觉了深重的恐惧，这种恐惧感并不来自于对小朵下落的担忧，反而是来自于对自己下落的担忧：自从老成去世后，李红一直如同一颗不停被人抽打的陀螺，马不停蹄的忙碌。大到小林的学费、小朵的功课、自己的工作，小到茶米油盐、煤气水电、一日三餐……没有一样不是李红亲力亲为。把小林培养成才娶了媳妇，李红的全部心思又都放在女儿身上。
虽然小朵无论学业还是性格，都不如小林成熟、稳健、有主意。但李红打心眼里更偏向女儿，所谓“天下老，心向小”：成小朵从小学到大专再到找工作，每件事李红都要过问操心。照顾小朵的满足感，远远胜过了凡事都能自己搞定的小林。李红坚定的要把小朵留在自己身边，潜意识里是那种发挥余热、不愿退休的折腾劲。是啊，当妈的自子女出生的那天，就干上了一份到死才卸任的苦差事。
在小朵离开不到24小时的短暂时光中，李红这颗不停旋转的陀螺终于安静了片刻时光，她一直以为自己盼着小朵最终出嫁，自己终于能颐养天年，不必再操心费神。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忙碌不过是一种错觉，与其说是小朵不得不留在她身边，倒不如说是小朵为了她留在盐城——李红需要大把工作塞满时间的孔隙，一旦闲下来，她会发现自己的一生献给了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而他们，也许是并不那么需要她的奉献的。单是这个发现本身，就让她受不了。
成小朵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偶尔的冲动之举让母亲恨不得检讨了自己的一生，此时，她站在摄影棚外面发着愣。熊爱军终于从摄影棚里面抱着自己的大登山包出现了，带着一脸的苦笑。
“怎么样了？”成小朵问？
“没什么大事儿，我辞职了。”小熊摸一摸自己的后脑勺，“早看他不顺眼了。”
“你不会因为我被人辞了吧？”成小朵根本不相信小熊的话，虽说两人还不熟，但是凭着在盐城谈过的数场无疾而终的不靠谱恋爱，她一眼就能看穿小熊这种“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出于某种希望被人认可的心理，她也跟小熊一样，总是把自己往好的方向形容。
小熊打着哈哈将话题岔过去：“你别介意啊，王老师这个人特别讲究公正公平，他不但欺负男同志，他也欺负女同志，这里无论所有人都被他骂过。不过，什么报警啊、丢东西啊，都是针对我才说的。”
“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没准这辈子都不会见这个人了。倒是你，因为我丢了工作，这样咱俩就不平等了。昨天你收留了我，本来我就欠你一个人情。今天又出了这档子事儿，你让我怎么还你？”成小朵唉声叹气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她真的不是为小熊丢工作的事儿内疚，而真是如她所说，单纯为还不起欠小熊的人情而感到郁结。
这样一来，小熊更加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十分可爱：“那你请我吃饭吧，我现在失业了，最大的难题就是解决吃饭问题。”
成小朵面露难色：“要请个多贵的饭才能扯平？也别太贵了，我是偷跑出来的，身上带的钱也不多。要不你这次先挑个便宜的，等以后我在北京混好了，一定多多请你吃饭。”
“行吧行吧，花朵同学。我留宿你、丢工作都是我哭着喊着自找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您就别再痛心和内疚了。您请我吃碗卤煮就行，您请，用我的钱，这样您看可以么？”小熊无奈地将成小朵的大背包背好，一副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样子。
成小朵一直拧紧的眉头这才舒展开：“行，特别行，非常行。那咱们出发吧，你的车呢？”
小熊当然没有什么车，他只有一辆没牌照的破摩托。山路上，小熊把摩托车的油门一踩到底，瞬间车速飙到50迈。发动机的轰鸣，已经恍如时速180公里。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小熊大喊着问成小朵：
“你跟家里人联系上没有，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啊？”
成小朵根本听不清小熊的问题，她耳朵里只听到小熊问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小熊指指后视镜，在里面比一个打电话的动作。成小朵伏在小熊耳朵边大喊：“不用联系，吃完饭后，我直接过去就行。”
一进市区，两个机车小青年就被警察叔叔拦了下来，警察叔叔看了小林的摩托车足有3秒：“那么大动静还跑这么慢，哥们儿，你这车不是配了个车载发动机音响吧？”
成小朵刚想笑，被小熊掐了一把。
小熊怪声怪气的模仿起了韩国人说话的强调：“内……我听不太懂……刚到中国……”
听到这话，警察叔叔一时也很语塞，一字一顿地说：“内……北京，不能开，摩托。”
小熊：“那尼？”
成小朵在一边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但警察叔叔显然没听出小熊已经从韩国话调到了日语。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小伙子脑子不大好使，他面露同情地看着小熊，心想这些外国孩子估计是小时候不穿秋裤把脑子冻坏了，大多有点缺跟筋。
于是警察叔叔用手指指小熊的摩托车，用双臂在胸前比划一个叉，这个姿势使他看起来非常像奥特曼：“摩托车，NO，懂啊？”
小熊继续装糊涂，警察叔叔彻底气乐了：“算了你走吧小伙子，下次别再让我逮着。”
眼看不能再得了便宜卖乖，小熊赶紧带着成小朵以10公里每小时的步速，推车前往鼓楼后面的卤煮大饭店。小朵现在心里唯一的位置留给了北京著名小吃“卤煮”。
每个“80后”的心里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卤煮”，象征着得不管不顾马上完成的想法。怀着一种未来太长、现在太短、只争朝夕、活着才是永恒的心理，成小朵这一代人总显得有点“独”——无论是形式还是内涵。与其说他们不在乎别人，倒不如说他们不觉得别人有多么在乎自己。这件事拓展到成小朵身上就是，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多耽搁一个钟头吃碗卤煮再报平安，会给哥哥和妈妈带来什么内心上的重大隐疾。当然，总有一天她也会体会这种没着没落的牵挂，但至少现在，她什么都没挂念。
成小林面试结束已经是中午，打开手机，里面居然有十条母亲发来的短信。都很短，一看就是发短信不熟练的人磕磕绊绊，费了很多力气才发出的。成小林大概从母亲简短的信息中推测出：小朵一直没找到，周漫舟也不肯接电话，母亲无奈之下只好发短信给成小林。
想到早晨周漫舟答应会在家里等成小朵电话，如今不但没等来成小朵，连母亲的电话都没接，成小林有些担心。他推了刘冬“跟高层一起吃个工作餐”的邀请，心急火燎的往家赶。
家门口，周漫舟贴给成小朵的留言条还迎风招展：“小朵，我去趟学校马上回来，你要是回家，赶紧给妈打个电话。另，你哥换了新号……”成小林揭下留言条推门进家，却意外地发现周漫舟正坐在纸箱搭成的茶几前发呆：
“漫舟，你没事儿吧，手机丢了？我妈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小朵呢？有没有消息……”
成小林连珠炮似的发问让周漫舟忽然感到有点烦躁和疲惫，她想脱口而出“成小林我失业了你怎么不安慰我一下！”她想发脾气、想把气撒在成小林或者不懂事的成小朵身上。她想把自己失业带来的坏情绪随便找个借口，发泄到别人身上。
但一想到除了自己和所谓“学校”那个庞大的、虚无的、没有指向任何特定发泄对象的机构，周漫舟就感到一种愤怒的委屈。这种感觉很像自己绊倒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上前搀扶，同样，也没有一个人该为此负责。
“小林，我失业了，学校没有保留我的职位，因为我出国这一年多，没跟学校报过到，学校把我除名了。”
听说妻子居然因为“失误”失去了工作机会，成小林暴躁起来：“报到？怎么没听你说过？不是托了什么王老师还是李老师跟你报信的吗？这人怎么什么消息都没告诉你？还是你托的人不靠谱？你也是，在英国期间为什么自己不跟学校联系呢，这种事儿，学校肯定巴不得少一个人是一个人……”
成小林一边“教育”周漫舟一边掏出手机给妹妹打电话。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是学校领导想把自己的小姨子塞进来，才顶了我的位置！”周漫舟的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
成小林愣住了，结婚这么多年，周漫舟从没跟自己大声说过话。此时周漫舟也察觉出自己情绪失控了，她感到有些尴尬。成小林的手机里继续传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
成小林走过去揽住妻子的肩安慰她：“算了，既然你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何必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呢？我今天面试还不错，大不了，以后以后我养你，你在家做我的全职太太好不好？”
这个瞬间，什么前女友、失业、找不到的小姑子、五万块……都是浮云。即便再要强的女人，也抵不过脆弱时分男人的一句“我养你”。周漫舟的心里涌上无数浓情蜜意，恍惚间觉得自己因祸得福。按照爱情电影里惯用的套路，此时男女主角应该有一个深情的吻，然后落下帷幕happy ending……
可谁知，就在这时侯，身后却蓦的传出一声娇脆的女声，周漫舟听到第一个元音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电影，今儿算是断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