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
第二天早晨,李红又是稀饭馒头凑合,把牛奶鸡蛋留给儿子儿媳。李红连着两个早晨的反常之举,让周漫舟不由多虑:婆婆不会是以这种方式帮自己省钱吧。一想到这里,周漫舟寝食难安、食不下咽了,她潦草几口吃了早饭,赶在成小林出门前上班去了。
可事实证明,李红改遍自己的早餐食谱并非为了省钱,而是真的“烧心”了。在连续喝了三天稀饭后,李红又恢复了自己一天一袋奶、一个煮鸡蛋的好习惯。很快周漫舟发现,婆婆虽然没有打算用自残的方式替自己省钱,却采用了她更为接受不了的“全面渗透”的办法:
家里的厕纸从有牌子的,换成了又薄又脆的三无产品;24小时开着的电热水器被婆婆关掉了,导致周漫舟好几次准备洗澡都一头凉水兜到底;而家里的伙食标准,也是一降再降,李红总想办法把鸡腿、排骨这些好东西夹到儿子、儿媳碗里,自己埋头苦吃菜叶。
更让周漫舟哭笑不得是,自己放在抽屉里的生活费,婆婆一分都没动过。仿佛唯有这样,才算全家携手共进,帮成小林度过难关。有那么几次,周漫舟想让丈夫劝劝婆婆,但成小林对生活中细微的变化一无所知。自从一脚踏进了创业的泥淖,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电话24小时开机,眉头已经皱出了“川”字。
看到这样辛苦的丈夫,周漫舟还能说什么呢?说点厕纸、电热水器和伙食的小事么。不过,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好处,李红很久没再提起过“抱孙子”的事情,在这个动荡的节骨眼上,谁都不愿意给本以岌岌可危的生活再添堵了。
农历年前的前两个周末,周漫舟结束了翻译书稿的工作,拿到了剩余的工钱。她特意约了魏然、叫上小林一起吃火锅,庆祝自己完成有生以来第一个翻译书稿的工作圆满完成。
周漫舟还让丈夫邀请刘冬一起来,她内心里一直有意撮合魏然和刘冬。虽然这段日子,她对刘冬这个“周扒皮”合伙人把成小林弄得这么辛苦颇有怨言,但仍不妨碍她认为刘冬是成小林一样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但是,刘冬没有来。
席间,成小林接到刘冬一个电话,丈夫支支吾吾的语气和简单的只言片语,让周漫舟捕捉到一个信息,成小林早就没有和刘冬一同创业了。
“你到底在跟谁合作?”趁着魏然去上厕所的时候,周漫舟忍不住追问。
成小林叹了一口气,终于向妻子承认,自己进了老麦的公司做VP,负责宣讲,马上就可以拿到不菲的薪资。
“老麦就是一个混子,你又不是没有上过他的当,怎么还敢更他合作呢。”
周漫舟听说是老麦,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之前在英国的事儿,让她一只对老麦的印象不怎么样,此时,她不顾魏然已经上洗手间回来,有点唠叨地提醒成小林要多加小心,又桩桩件件数落起老麦那些耍滑头的事情,巴拉巴拉的举例证明成小林根本不是老麦的对手云云。
成小林刚开始还不动声色,见妻子越讲越起劲,终于脸色开始发僵。这时,连一向大条的魏然都发现了情况不对了,她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周漫舟。周漫舟这才发现自己在无意之中刺伤了丈夫的自尊心,有些后悔。
一顿晚饭吃的有滋没味,晚上回家的路上,周漫舟和成小林都沉默着。直到上了床,周漫舟才打破沉默。
她问小林:“是不是因为我,你才辞职的?其实你真的用不着……”
小林翻了个身,不耐烦的打断了她:“困了,睡吧。”
这一晚,照例又是一个让人失眠的夜晚,成小林在床上辗转反复:刘冬抵押了房子贷到款,打电话本来是通知自己万事大吉,回来创业的,但自己却一时没顶住生活压力,撇下刘冬,投奔了别人。这事怎样说,都不在成小林的世界观里。而自己在家又沦落成既成事实的“吃软饭的”,他一想起来就觉得无比惭愧。
周漫舟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委屈:付出最多的是她,四处碰壁的还是她。丈夫丧失经济主动权,搞得家里风声鹤唳,任何一件事都要和尊严扯上关系。而外面又有一个自己不想面对又不得不借光的王民辉,腹背受敌让周漫舟辛苦异常。
第二天早晨,周漫舟和李红起来时,成小林已经不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留了一张小纸条,也许是有意逃避家里的现状,也许是真的情况紧急,成小林出差去外地进行半个月的宣讲,大年三十才能回家。
这是头一次,周漫舟发现自己和成小林之间的龃龉被成小林有意的挂起来,悬而未决。
“你就当昨天什么事儿都没有,每天按时给成小林发短信,MSN联系着,多关心关心他,五天以后他就忘了你俩的那点小摩擦了。”
公司茶水间里,魏然给周漫舟出主意。说实话,周漫舟不太相信魏然出的法子,自己面对面尚且解决不了跟丈夫的摩擦,更何况是远程遥控呢。
“我这是结合了声东击西、欲擒故纵两种高级方法,你不懂,照做就行了。”
魏然大喇喇的拍拍周漫舟的肩膀,像看孩子一样爱恋地看着她,“像你这么不会谈恋爱的人都嫁了,我怎么还没把自己推销出去呢?”
魏然还忽略了一点,像周漫舟这样不会谈恋爱的人,即便已经嫁作人妇,还能遭遇王民辉这样暗献殷勤者,这就应了那句诗“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周漫舟按着魏然教的法子照葫芦画瓢,果然收效不错——成小林准备提前一天回北京。
成小林回京那天,让周漫舟永生难忘。
那天是个阴天,低沉的天空仿佛在酝酿一场大雪,只是这场雪始终没有降临。婆婆去了小朵那里,周漫舟特意请了两个小时假提前下班,做好晚餐、摆好红酒等待丈夫归来。她还特意穿了一件性感睡衣,以备不时之需。
成小林快半个月没见妻子,什么矛盾、龃龉一早抛在了脑后,更为关键的是,这次宣讲结束,意味着他可以从老麦那领到不菲的补贴,结束恼人的“小丈夫”生活。在浪漫的烛光和音乐中,他沉醉地搂着妻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就在这万丈柔情蜜意的时候,家里的门铃被按响了,成小林有心不理,门外那位却好像故意作对,又坚持不懈地敲起了房门。被打断的成小林一脸不快打开门,不料门口却站着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
这时,在周漫舟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快过年了警察叔叔也不休息么?
“你是成小林么?”警察叔叔表情严肃的问。
成小林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一切就在转瞬即逝间发生了:警察叔叔以涉嫌经济诈骗的罪名,不由分说地带走了成小林。周漫舟愕然地站在门口,她这时才明白,国内的警察在带走犯罪嫌疑人的时候,是不说那句耳熟能详的“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的!对这天外飞来横祸,周漫舟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她站在门口, 穿着自己的性感睡衣,看着空荡荡的楼道,听着渐渐远去的“滴歪滴歪”的警车声,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思绪断头苍蝇一样在她脑海里挣扎:
如果自己坚决制止丈夫和老麦合作就好了,如果自己不刺激丈夫的自尊心就好了,如果当初不同意丈夫辞职就好,如果自己不嫉妒顾菲菲就好了……如果当初自己没嫁给小林,那么今天他也不会被抓走吧。
在周漫舟之前的人生观里,什么警察啊,什么被捕啊,什么监狱啊,都是大奸大恶之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事儿。如今丈夫在自己眼前被抓,她算彻底明白什么叫“失足”。
事已至此,周漫舟反而冷静下来,她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打给魏然请假;第二个打给刘冬询问情况。
第三个电话,周漫舟踌躇了很久还是打了。三声等待提示音过后,王民辉接起了电话:“漫舟你好。”
这个声音一响起,周漫舟忽然感觉一直支撑自己的东西垮塌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声音嘶哑的请求王民辉,帮她查一间姓麦的开设的“世行发展公司”的底细,并叮嘱王民辉,无论多晚给她个回复。
电话那头,王民辉本来想问些什么,但冥冥中某种力量阻止了他问下去。“世行发展公司”,从名头上听不出任何征兆,王民辉只好大海捞针一般给自己各个朋友打电话询问。
在这段焦灼的等待期,周漫舟替丈夫收拾了简单的生活用品,赶去了公安局。小林的面,她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事情的全貌还有待她逐步还原。但她从公安局得到了一个讯号:成小林跟案件干系重大。
很快,各方收集到的材料汇总到了周漫舟手中,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变得清晰:老麦的公司,是一间彻头彻尾的皮包公司,专门以“翻译费”、“建档费”的名义,向上千家急于融资的中小企业收取每家5—10万的费用,但根本不会把材料投递出去。现在老麦早已卷款逃走,成小林却作为公司的VP和宣讲人被拘留了起来。
周漫舟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30岁上下居然遭遇如此之大的劫难。从公安局出来,时间已是大年三十的早晨,整个城市一片喜庆洋洋。这个时候的周漫舟特别厌恶这个世界的欢腾,一夜未眠让她显得脸色苍白。
儿子出事的那个晚上,李红一直觉得心神不宁,她盖着成小朵给自己新买的丝绵被,死活睡不着。她想给家里打给电话,但无论是家里的电话还是儿子和儿媳的手机都无人接听。这让李红有了不好的预感,受了一夜失眠的折磨,李红第二天早早赶回了家。
那时,周漫舟还在公安局里扫听消息。李红是从邻居那听说自己儿子被警察带走的爆炸性新闻的,这个消息产生的冲击波,如同在李红的心口上撕开一个溃口,无数情绪忽然决堤。李红觉得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她眼前一片漆黑,伴随着巨大的耳鸣,昏倒在地上。
周漫舟在路上接到邻居电话,得知自己的婆婆心脏病突发进了医院。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周漫舟已经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无论多少焦耳的电击,都无法让她的心产生一丝一毫的起伏。她彻底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医院,更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了抢救。
直到医生握着她的手说:“幸亏送来的及时。”
周漫舟才感到一丝凉意顺着自己的脊背,爬上自己的心头,她后怕了——如果没有人送婆婆来医院怎么办,如果婆婆没抢救过来自己怎么向小林交代,以后怎么办……这些问题像一群渐渐合拢的山脉,把周漫舟挤在中间,让她呼吸困难。
周漫舟在忙碌的医院走廊里,嚎啕大哭,酸楚、痛苦夹杂着害怕不停的催逼她榨出身体的最后一滴水分。但哭泣,除了让人感到嘴唇干裂、口鼻栓塞外,实在不能带来更多一点副产品了。无论是怎么样声嘶力竭地哭过、祷告过,那些无法解决的事情也只会横亘在那里,标注着“亟待解决”的价码。
整个春节假期,漫舟每日奔波在看守所、医院。之前一直是高校教师的她一辈子爱面子,以从不求人自诩,这次她把能求的人都求遍了,能托的关系也都托完了。她憎恶这个春节,在众人的喜悦面前,她的悲剧让她更加形影相吊;她感谢这个春节,过节的大好时机让她有可能提着礼物一次次求人办事不会觉得尴尬。
李红在一天天好起来,虽然住了一趟医院瘦了不少,但医生告诉她,之前她的心跳过缓症状已经全部消失,听说自己不用得老年痴呆了,李红松了一口气。
婆婆出院这天,在周漫舟的努力下,成小林终于被取保候审了。把婆婆从医院接回家,周漫舟、小熊、成小朵在家忐忑地等待成小林回家。成小朵提议去接哥哥,却被李红当场喝止,李红走了一趟鬼门关,以为自己见识了各种阎王判官,却依然没搞清楚一向优秀的儿子怎么就成了“阶下囚”,她始终认为,小林一定是做了错事警察才会找上门。
成小林是提着行李自己坐公交车回家的,他进门时,带着一身的长时间没洗澡的汗味、多天未清理的胡茬。
周漫舟看着这样的丈夫又喜又气,她一拳重重的打在成小林肩上,哭着质问他这么大人了为什么还上了老麦的当。
“你怎么就不想想,那么好的公司,那么好的待遇,为什么要花那么长时间等着你!”周漫舟气急之下口不择言。
李红在床上唉声叹气的咳嗽,成小朵跟在一边暗自垂泪,小熊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劝姐夫还是该安慰老婆。
周漫舟喋喋不休的埋怨着,之前她完全处于高速运转、处理问题的状态中,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担心。如今,婆婆平安出院,丈夫也暂时回来了。此刻,周漫舟累积的担心达到峰值,她忍不住一连想了很多个后怕。
但这些情绪,成小林根本无法理解,同样,周漫舟也不知道成小林在看守所里经历了什么:逼仄的空间,冷冰冰的审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每一样都让无辜的成小林备受煎熬,如今出来,居然还要面对老婆的质问。
成小林愤怒地抄起一个杯子砸在门上,差点给刚进门的刘冬破了相:
“我来得不是时候啊。”
刘冬的到来让成小林很惊讶,他这个时候有些希望刘冬是来落井下石,排队、组团来检阅自己的忧伤,这样他心里至少可以好受一些。
但刘冬只是拍了拍成小林的肩:“兄弟,受苦了,哥们儿给你请了个好律师,钱的事儿你不用操心,那个律师跟我是多年的朋友,他答应帮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