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不问了。”
那么温柔、那么宽容的一句话。
他想明白了。对她的喜爱疼宠，是没有来由的。他也不知道原因，一如他不懂为何优秀的她会注意到与世无争的自己。既然她不想说，他就不会去问。因为她的眉眼，不适合悲伤的表情。
他轻轻地微笑着，道，“至少现在解决了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谁都不用放手。未央，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情好么？”
她一愣，垂下眼低声道：“我的事情有什么好讲的，无聊单调，没事情跟尸体打打招呼，这种工作又没有什么好引以为傲的。”
“那，以前生活的地方呢？”胤禩小心地提问。她自嘲地笑了笑，回答：“这个……灰漆漆一片，虽然也有花园有草坪，不过被软禁了三年很久没有出去玩过，能活动的范围也只有家前面的园子为止。”
“软禁？”这是他始料未及的答案，“为了什么？”
“因为杀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明明那家伙恶贯满盈来着。”她自嘲地笑笑，避开和邢祗莘有关的话题，“胤禩，你别跪了，才刚解毒不是么？阿玛的气很快就会消了。”
“不要紧。”他摇了摇头，道，“你刚才怎么就和阿玛发那么大脾气，还是为了一个下人。这回阿玛恐怕有得让你跪了。”
“但是，我怎么能让别人因为轻盈的罪行收到责罚？”她说得没有半分犹豫，“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下人也……”“你真这么想？”仿佛看不下去，胤禩忽然道，“真以为九弟会放过安海？别傻了，未央。”
“什么？”她惊讶地抬起头：印象中，胤禟对于她的事情，从来是说一不二的。
“他那么说是怕你不开心，而滥用私刑在宫中若是传开也的确不好。”胤禩无奈地逐字逐句替她解释，“九弟要他死，安海是逃不过的。把他家人送出城的话可能是真的。但安海，恐怕已经被秘密地处死了吧。”
“那阿玛……”“阿玛当然是知道的。”胤禩低声道，“我也很无奈，但事实就是如此。九弟是为你好，别去怪他。”
“我没有怪他。”未央苦笑着回答：可笑自己那么傻，明明看尽宫中冷暖，却还是不知自己身在剧中。
念及此，她自嘲般叹了口气：“有朝一日，阿玛是不是也会将我杀死呢？”
对于这个问题，胤禩无从回答——他可以对她百般的好，可以宠她让她，但是她自己的事情，他最好只是旁观。
两人没有再说话，而不久之后，门外也传出顺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
“啊、快起来！”未央侧头催促道。胤禩依言站起，才觉得双腿发软：他跪了半个时辰便已如此，那跪了快两个时辰的她呢？
“儿臣叩见阿玛。”面对康熙，他再一次跪下，努力不表现出长跪后的疲惫。
“起来吧。”康熙挥了挥手，转头道，“未央，你为了一个奴才值么？”
“值。”她微微一笑，语气坚定，“不知阿玛的气消了吗？”
“你这孩子，实在太倔强。”康熙无奈地叹气，道，“当真跪到现在？那可真苦了你。原以为朕一个时辰不露面，好歹小桂子会将你扶起来。”
“阿玛的命令，儿臣不敢违抗。”她的话依旧平静无波，“阿玛叫儿臣做的，再累也做。”
康熙再次长叹一声，令她起来，双眼盯着她有些苍白的脸，瞳孔深沉带着悲哀。
胤禩上前将她扶起，看她疼得脸色刷白，心疼无比：“阿玛，央妹妹跪了许久，先让她歇息吧。今日发生了太多事，阿玛想必也倦了。”
康熙似乎已不愿多纠缠，转头就走，留下顺公公一边向两个人行礼一边匆匆追去。
当时，留在屋里的未央偷偷猜测：虽然康熙什么也没说，但其实，他早已经看穿一切了吧？
那日跪了两个时辰，她的膝盖当天就肿了起来，刺痛无比根本无法行走，加上手上的伤，还真的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
且说那天康熙来过之后，轻盈就被调离了紫竹院，具体是去了哪里，她并不清楚，只是偶尔在公众见到她，便是一副落魄模样。
果然，康熙早就知道了。尽管如此，又为什么放任胤禟杀死安海呢？是因为知道她想要隐瞒轻盈的罪行么？
但总之，现在心水已经回到了紫竹院，八阿哥胤禩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一切算是皆大欢喜，圆满解决。
只是，未央后来再碰到胤禟的时候，总仿佛有了一层隔阂——或许是因为她无法接受胤禟如此轻易杀人的缘故吧。但仔细想想，安海的一条命，是为了她才消逝了。
背负了一条人命之后，轻盈，会不会有些许改变呢？她好奇，却无从得知。
“格格。”耳边传来敲门声，她玩着毛笔懒懒道：“嗯，进来吧。”
“格格，您要奴婢查的，奴婢已经知道了。”心语探头探脑地看着外边，小心翼翼地道，“轻盈是被发配到浣衣间。格格，四爷在外头。”
“哎？”她惊讶地抬起头，随即道，“先去招呼着，我一会儿就来。”
心语应声退了出去，她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出几个手制的香囊——如果一直收胤禛的礼物怕会让他误会，偶尔也给件回礼吧。
她满意地笑着走出屋子，将香袋放在胤禛面前：“一直以来收了四哥那么多小玩艺，前几天做的香囊，还请四哥收下吧。”
胤禛的脸上漾起笑容，看了看香袋上的纹样——白木兰，他最喜欢的花。
当然，她是不知道这玄机的，掏出另一只香袋道：“还有这一只，请四哥替我带给十三弟好吗？这几天都没有看见他。”
“好。”胤禛继续笑着，却不知道她态度如此温婉的原因，是因为正在偏厅被心语心水双重监视着的一个小丫头——轻盈。
心语和心水站在门的两侧，四只眼睛牢牢盯着瘦小的丫鬟。
“你们下去吧。”未央坐在正座挥了挥手，“她又不会把我吃了。”
“这……”两人犹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但无奈是命令，只得担心无比地退下。
未央悠闲地品着茶，向地下跪着的女孩勾了勾手指：“你起来吧。轻盈，过来些。浣衣间不好呆吧？”
轻盈闷不做声看着自己的脚背，几天下来，她已经没有了往日俏皮的模样，脸色苍白、发丝散乱。
她微微一笑，道：“轻盈，你真的很蠢。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心思才让你能够在紫竹院打杂？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弄什么毒草。拜托你，下毒之前好歹功夫练练深，杀个人都不利索。”
她一番讥诮的话说得轻盈浑身发抖：愤怒如同毒蛇一样咬着她的心脏——她凭什么这么说？一切不都是被她袒护的她的额娘造成的么！
“乌雅未央！”忘记了主仆之别，女孩的心中只有怨怼。
“怎么？”未央冷哼一声，道，“轻盈，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一件事。自从怀月死后，再没了人处处护着你把你当妹妹，对吧？”
她也不等轻盈回答，继续道：“所以你那么恨我，因为我知道凶手却不揭露。你无力与额娘斗，所以以为可以从我这边下手。”
“最初你调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蹊跷。肯定是在姑姑那说了许多好话吧？也真辛苦你了。”她冷笑着层层揭开自己的推理，“八哥茶里的毒是你下的，递交画卷之后，八哥一定会打开看。那幅画很美，所以，不管旁边的是谁，视线都一定会被吸引。趁这个时候把视线撕碎的夹竹桃也撒进茶杯实在太容易了。”
“至于我这边，你可能会说是八哥给了你一个机会，因为他让你送茶。不过，这难道不是你为自己开罪的借口么？”她勾起嘴角，满脸的怜悯，“真可怜啊，轻盈。如果八哥没有说要送茶，难道你不会自己替我泡一壶然后下药么？不过也真亏你能在御花园那么多的花草里面找到夹竹桃。”
她的每一句话都平静无比，却让轻盈双膝发抖，如同看到了鬼一般脸色煞白——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很漂亮，以为眼前的女孩子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小格格。可是她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她意识到，乌雅未央根本就不是什么愚钝娇蛮的小女孩，她的心机、她的谋略，才是这宫里真正可怕的东西！
“轻盈，叫你来本不想给你难堪。”未央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玩了许久的空茶盏搁到桌子上，“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呢？皇宫并不是小孩子呆的地方。”
说着她站起身，一步步靠过去。轻盈害怕地一步步后退，直到抵着墙根。
“怕我？”她露出苦涩的笑，轻声道，“轻盈，我是想告诉你啊。不论老天爷对你有多少不公，那都不能够成为你伤害别人的理由的。复仇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利用了他人之后，你的肩膀上就背负了人命了。那是怎样的重量，你现在还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