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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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洋行真假且不论 半仙局中有算盘

盛夏的艳阳天并不好过,青石板被太阳晒得滚烫,就连野狗都不愿再趴在上面,空气中一阵阵的硫磺味儿,从北边的练兵场上飘过来,呛了人的鼻子也封了人的嘴。

香河县里的大兵仍旧来来去去地走,有的抽完税就撤了出去,有的干脆常驻下来,绣水街上的店铺开三天关两天,一个月里兴许能易上三次主,眼看着那招牌轮番地换,手里花花绿绿的钱却是怎么都不够用。

万里明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带着一个满脸脂粉、踩着高跟鞋、顶着一脑袋羊毛卷的女人踏上绣水街的。

他住在四海饭庄的楼上,那里有全香河县最好的客房,也有全香河县最贵的酒菜,他说话带着奇特的尾缀,口音生硬,让人听不出是哪里人,为人和气,出手阔绰,更是时不时蹦出一两句外国话,让人猜不透底细。

“啊呀,白老板,你好哇,我姓万,万里无云的万,名字哩,叫做里明,万里无云尽光明啊,幸会幸会啊!”万里明一进畅安堂,就像在绣水街上其他的店铺里一样,做着相同的自我介绍。

白芷强忍着笑,低头筛着药材,白老爷子看了看万里明伸出了的手,举起双手就是一抱拳,“久仰久仰。”

“啊,白老板啊,里明这次来啊,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日后都是邻居,咱们互相关照啊,这点薄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万里明说着收回那只伸出去的手,略略有些尴尬地把一盒子点心放在了柜台上。

“万老板,无功不受禄,不敢不敢。”白老爷子说着就把点心盒子往回推。

“哪里哪里,不过就是见面礼的嘛,”万里明两手勾在衬衣的背带上,往后退了两步道,“里明想在这绣水街上开家洋行,日后就是邻居了嘛,生意往来还要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嘛!”说完就赶紧告了辞,脸上的笑倒是一直堆着。

“爷,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这是干嘛!”白芷拍着那点心盒子,抿着嘴笑道。

“正所谓啊,油头满面八字胡,拿腔捏调蝈蝈肚,明摆着有猫腻儿,那头梳得跟狗舔的似的,蚂蚁在上面都得打滑,再听那说话的腔调,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还开洋行,巴掌大个香河县,屁大的绣水街,还能容得下两家洋行了?有一家还能不够?他再开一家能赚钱吗?我看啊,那个南蛮子定是有问题!”

白老爷子手里敲着烟袋锅,还不忘冲门口翻了个白眼。

没过十天,万里明果然拿下了街东把头的店面,里边装修着门面,外边开着宣讲会。

站在台子上侃侃而谈的是个洋人,金头发,绿眼珠,戴着礼帽,拿着拐棍,一口一个“大英帝国”听得人晕乎乎的。

“东家,我琢磨着那个万里明的洋行好像不错哎,听那个洋人说的还挺有赚头的。”何得仁抹着汗,拿起扇子就是一顿猛扇。

“大热天的听那个去呢,这把你闲的,早上豆汁里兑酱油啦?”白老爷子照旧是看不上那个万里明。

“没……真挺……”何得仁让老爷子一句话堵了住。

“何叔,他都说什么了?”白芷瞄了一眼何得仁晒得通红的脸,知道要是不让他把话说完,这心里憋着个事儿,只怕铡药都得伤了手。

“哎呀芷儿啊,说的可是不错,你脑子灵,你听听看啊,说那个洋行是大英帝国最大的一家洋行,什么皇家直属,我猜啊可能就是御用的意思,不按着咱们中国人的模式来,这个‘模式’啊也不知道是个啥意思,估摸着可能就是规矩,得按着他们英国的规矩做买卖。”

“咋做呢,就是谁想做买卖了,就跟那个万里明去上货,货钱可以赊账,但是这货在哪儿卖呢,必须在那个商行里卖,就是那大商行里租个柜台,等赚了钱再给他货钱就中,货卖不掉,或者不想干了呢,再给他退回去,然后这店面头一个月还不要钱,那就是不要房租啊……”何得仁越说越兴奋,连茶都顾不得喝一口。

“净扯王八蛋,他大老远的来,啥也不干,先让你们白挣一个月钱?这年头做生意,疏通关系得多少钱?那个店面得多少钱?这些钱照他这么个法子,猴年能回本儿?再说了都跟他那上货,一百个人都卖一样的东西?便宜事儿都让你碰见了呢……”

白老爷子听到一半,又指着何得仁训了起来,老爷子不懂啥是皇家直属,也不懂啥是模式,但他认老理儿——天上掉的馅饼不能吃。这道理没人教也没人讲,是几十年的日子里攒出来的。

何得仁向来本分胆小,原本想叫宝子他妈去看看卖点啥,让白老爷子这么一说,又偃旗息鼓了。

他这是没了动静儿,整个香河县可是热闹起来了,但凡找不着饭辙的闲人都往那洋行去了,等得开业的时候,万里明的洋行叫做云朵洋行,这名字叫得奇怪,诸多的买卖大都按着老理儿叫着正德兴、恒顺祥一类的名字,后来才知道云朵是那个顶着羊毛卷的女人的名字。

用自家女人的名字做商行名号,这搁在香河县还是头一份儿,可就凭着这个名字,万里明可是把香河县上老老小小的太太小姐们感动了个半死,只觉得这就是那小说画本里的爱情,这就是外国人常说的“罗曼蒂克”。

一时间万里明成了大名人,云朵成了满大街太太们艳羡的对象,大街上一时间许多女人都顶起了羊毛卷,那洋行里更是热闹,就连老刘太太都去租了摊位。

眼看着头一个月过去,每一家云朵洋行里租了摊位的人都白赚了钱,把何得仁惹得心头直痒痒,一天到晚地叨咕着该让他媳妇也去。

“芷儿啊,你说这要是让你婶子也去了,是不是也赚了钱了?要不然我找六子去看看,六子活络,又跟着彭老板……”何得仁的话没说完,就被白芷打了断。

“何叔,我不懂那金头发绿眼睛人的生意,可是我知道,万里明这生意做得不赚钱,再算上打点大兵和警察署长的钱,甭说一年两年,就是十年,他也赚不来大钱,这年头,哪个店铺敢说自己能开十年?何况你看没,货源单一,十几户人家卖的东西差别都不太大,进去逛一圈也没见着能买回多少东西来,而且为了卖出货去就得一家比一家便宜……”白芷摇着头,不再细说。

何得仁一见白芷也这么说,一肚子热情又闷了住,气哼哼地往后院去了。

就在众人一股脑地托人找关系想去云朵洋行租摊位的时候,金半仙却是每日里一脸冷峻地往城门口那逛,纵使是日头再晒,他也是把一身道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挽在头顶用竹簪别着,高瘦的身材配上那张冷脸,说不出的高深莫测,连日来倒也在城门口赚了几个卦钱。

“拉车的,绢花巷你晓得伐?”临近黄昏时分,一个带着吴越口音的青年站在城门口喊着人力车夫。

“知道,一个人坐还是俩人坐啊?这钱可不一样啊。”车夫甩着毛巾从阴凉处站了起来。

“你怎么回子事情?哪儿来的两个人?就我一个啊……”那青年不悦道。

“哎?刚你身边还站着个裙子上绣了梅花的姑娘呢,这会儿怎么……”车夫话说一半,脸色突然一变,转口道,“哟,这位爷,对不住,我这车坏了,走不了了,你叫别的车吧。”

“你这车不好好的吗?哎,罢了罢了,我看你就是欺生……”青年说着扭头奔别的车夫去了,哪成想,城门口停着的五六辆人力车,这会儿全都喊着坏了不能走,任凭青年怎么说都是不成,再看去,那些车夫竟似都一个模样,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连看都不看青年一眼。

“你们……”那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气狠狠地刚要说话,突然看见那车夫怯怯地瞄向自己的身后,猛地想起他方才说的话,身后只觉一冷,白净的脸上登时顺下来一串汗珠。

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吹得青年打了个冷战,后脊骨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整个人木在原地,想说的话也都咽了回去,只等着风过……

“哎呀,道长啊,可谢谢您啊,您神算,我家顺子真就在东边找着了,哎呀可谢谢您啊,您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啊……”就在青年发怔的时候,一个婆子连哭带喊地跪在离他不远的卦摊前,身后还跟着个四五岁的孩子,脸上挂着鼻涕也跟那抹着眼泪。

道长自然是金半仙,这婆子是三天前丢了孩子来找金半仙算卦的,按着金半仙儿的说法,一路往东,果然找着了被人拐走的孩子,那婆子四十岁才得了这么个男娃,一家老小就这么一个宝贝,这会儿自然是对金半仙感恩戴德,狠命地嚷嚷,生怕有人听不见似的。

“没事就好,归家去吧。”金半仙这两句话说得很是平常,连眼皮都没怎么抬,一副修仙离俗、得道救世的模样。

就在青年回头望去的时候,金半仙恰巧也是一抬头,定定地看了一眼,随即蹙眉摇起头来。

那青年只觉这一眼深得不见底,登时脑子里嗡的一下,眼见着人称神算的道长对自己摇头,青年的一颗心晃得都要吐出来了,连忙撑着回弯儿都不利索的腿奔了过去,偏生到了卦摊跟前又止了步子,犹疑起来。

金半仙打发了众人,径自收拾着挂摊,对立在眼前的青年却是不闻不问。

“道长。”那青年眼见着金半仙要离开,忍不住开了口。

“因果相倚,福祸难逃,你走吧!”金半仙抬头扫了一眼的青年,留下这俩句话,便往绣水街去了。

青年的脸色,愈发难看,也顾不得是真是假,是欺是骗,一路追赶,奈何手里提着行李,路又不熟,刚进绣水街便不见了金半仙儿的踪影。

天色渐晚,只剩得最后的一点夕阳罩落在四海饭庄的房顶上,青年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上一眼,哪里人多,便往哪里去,一路打听着总算赶在天黑时到了金半仙的卦馆。

“你找我。”那青年刚到卦馆门口,气还没喘匀,那门便哐的一声被推开了,金半仙冷面站在门里。

“道长,请、请、请您指点迷津。”那青年急得磕巴起来。

“天命难违,我指点不了。”金半仙照旧是摇头。

“道长,道长,我、我我还年轻啊……求求您……您要什么我都给……”青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急得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淌,这一路他都觉得整个人冷飕飕的,这会儿见着这老道才算安心,哪里肯轻易就走。

金半仙看着青年磕头如捣蒜,不由松了口气道:“实不相瞒,你眉眼之间,一抹邪气,你欠人一笔债,那人已死,这债你生不能偿,自当死还。”这话说得一字一顿,青年只觉头晕目眩身上止不住地发冷,也顾不得街上人来人往,失声哭了出来,连连央求道:“道长,救我,救我。”

早先的吴越口音,这会儿一着急也听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