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学校位于集镇的背面,后面有一条小河,跨过小河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的右侧是一条南北大路,路的右侧住着集镇上那些老门老户的本土人。树林的后面还是一条东西大路,路的两旁林林三三的有几处破落的房子(据说那是原来的老街,现在已经全部废弃了)。树林的左侧是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入冬以来,它们反而生长的愈加旺盛了。爷爷说这不是个好现象,因为今年冬天不太冷。我倒是觉得冬天不冷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事情。
“张木青,你没事又爬到树上干嘛啊?”正当我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悠闲的看着外面的景色时,高月明不知从哪冒了出了来。
“你怎么还在这?体育课都结束了,大家都回去了!你怎么不走?”周三的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而这片小树林便是我们体育课的运动场地。
“哈哈......你还问我呢?你怎么不走?还在这瞎想些什么呢?”高月明也三下两下的爬到了树上,在我对面的树枝上坐了下来。
“你才瞎想呢?!我这叫看风景,你懂啥?!”我白了一眼高月明,但是心里对这个来突然出现的陪伴者还是很欢迎的。
“哈哈......这算哪门子风景啊?!真是乡里来的土丫头!闰土的土......”
“高月明,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啊!”我把摇晃着的脚踹向了他耷拉着双腿。
“喂!张木青,你小心别掉下去!”高月明身子并没躲闪,反而给了我一个回力,使我保持了身体的平衡。
“哈哈......掉下去我也不怕,又不是没掉下去过!哈哈哈哈.......”说完,我想到了当年从树上跳下去的糗事,忽然间笑得更大声了!
“你疯了吧?!”高月明见我笑得嚣张,忽然间莫名其妙的盯着我看。
“高月明,我真羡慕你!是个男孩子!”我依然笑着说。“你看那墙上的大字‘只生一个好,女娃也养老’‘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国家好栋梁’......你看到了吗?那墙上的字。”
“嗯,看到了,怎么了?”高月明被窝问得糊里糊涂的。
“怎么了?难道这些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墙体字,没让你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老是强调男孩女孩都一样,为什么强调生女孩也很好,为什么电视里,书本上老是倡导男女平等?”
“为什么?”
“因为不平等啊!因为不平等所以才要反复倡导,因为男孩女孩不一样,所以才会天天喊口号说都一样。说什么男孩女孩都一样,在我们这里你见过哪一个女孩子名正言顺的得到了父母馈赠的东西了?你看到哪个女孩子结婚之后可以光明正大的住在自己原来的居所,然后让自己的丈夫跟着娘家这边生活了?没有。女孩子永远都是弱的象征。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都没有。你看外国有女皇吧?那也是国王没有儿子的前提下,才会轮到女儿的。我多羡慕你啊!是个男孩子,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你的父母有能力,他们会支持你做任何事情。而我呢?什么都做不了,离不开这个地方,带着弱小的的身体,也无法在世界里闯荡。”我的目光一直看着远方,淡淡地说着。
“你是不是学历史学傻了,我看你天天喜欢看历史类的书籍,咱们这个年龄不需要想那么长远,只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个好大学就行了。”高月明用脚尖踢了我一下,让我把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高月明,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傻子?”我忽然觉得有点委屈。被长辈说傻,被同龄人说傻,我是不是真的不那么聪明?可是我明明功课就很好啊!
“哈哈......又来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咱们今天可别为了这两个字又打起来了!”
“呵呵......我是不是特别爱打人?”现在想来,我们好像从认识到现在,一直都是三天好,两天打的。有时候恼了几天都不带说话的。还记得上次我们恼了之后,互不理睬,但老师又安排我们共同完成一个数学实践活动——四个人一组,就我们两个不说话。但是在活动中不交流也不行,于是我们就玩起了中间人传话的游戏。“告诉她,解决方案中的X,还需要把她手里的绳子再剪短一些。”“告诉他,那个方案行不通。”“........”中间两个同学被我们这种奇怪的氛围差点搞崩溃了。
“你不是特别爱打人,你是特别爱打我!”他愤愤不平的看着我。
“呵呵......是吗?......哈哈.......我是故意的!”看着眼前的高月明一脸委屈,我开心地笑着啊!我当然爱打你了,因为我梦想着当你的嫂子呢,等我嫁给了你的哥哥,到时候你该就被我制服过了!那样的话,母亲被小叔子欺负的事,就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哈哈......
不过,那时候我没发现高月明瞬间发红的双颊。
“你?!”高月明用手指了指我,然后无语的抱着身下的树枝,吊了一下,又瞬间蹦到了地上,拍了拍手中的树沫,转身走了。“放学了,你也别在这坐着了,赶紧回家吧!”
他生气了吗?
“高月明?”我看着他的背影喊着。“走这么快?我还想问问你哥哥明年毕业要去哪上高中呢?”
回家?回哪去呢?自从狐狸生病,我这阵子中午放学都是回家的。可现在......姥姥在我们家,我实在不想回去。大成哥那边,我也是不想去的。因为姥姥的事,大成哥也和我提了几次,那态度里显然有几分厌恶。
更重要的是,随着我在大成哥家呆的时间越长,我反而觉得我和他的关系反而越疏远。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还是应了那句我之前说的“亲戚远离乡,弟兄高打墙”——他好像对当初收留我的事情有点后悔了。因为有几次我去他那帮他照看生意,他好像故意让我觉得我是多余的。“不用,你去那边坐着吧!上次你嫂子还说呢,你老是把东西放错。”语气里不再是以往的包容,而是责怪。
我是个敏感的孩子——特别是人们对我的态度上的敏感。我会被这种突然改变的态度搅和的心神不宁,我会不停地反思,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会讨厌我了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好去问。所以,我只有逃避,尽量不要回去。因为从学校到大成哥家的小院,必定要经过他们的店前。
家不能回,大成哥家也不能回,学校便成了我唯一的栖身之所了。
从树上跳了下来,我便走到学校门口随便买点东西果腹。
“张木青,你今天中午又没回去啊?”刚走到学校门口,便看到同班的顾胜男——一个刚从外地转来的新生——从不知道哪个老师的院子里走出来。学校门口内侧有一排教师居住房。
“嗯,你也没回去?”我对她并不熟悉,只是客气的回应了一句。
“我?哈哈......我就住在这里。”顾胜男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笑着指了指身后的院子。
“哦!”原来她是哪个老师的小孩。
“你现在回教室去吗?”她见我要走,又追问了一句。
“嗯。”我奇怪她对我莫名的热情。
“你中午都不休息吗?要不到我屋里坐一会儿吧!”她忽然向前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叔和婶子今天中午不在家,他们去城里买东西去了。”叔?不是她的父母。
“啊?”听她这样说,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我没有去别人家做客的习惯,更何况老师家。这一排教师居民房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特别是我这种乡下孩子——那简直就是不可触摸的殿堂。“呃......那个......我......”但看到她真诚的眼神,我又不知道怎么拒绝。
“哎呀!你看我刚来,还是个外地的转学生,也没有朋友,对咱们这个镇子还有学校一点都不熟悉,今天真巧遇到了你,你就陪我说说话吧!”她眼神里从欣喜的热情,变成了失落的恳求。
原来也是个害怕孤单——确切的说是孤立——的人。顾胜男个头不高(一米五左右),在我们班虽说不能算矮,但配上她魁梧的身材,就显得小而圆了些。她的五官长得也很奇怪,眼睛小而细长,鼻子大而高挺,嘴巴又占据着三分之一张脸的位置,再加上她操着一口北方特有的口音,使她与我们相比,显得有点异类。
她来也不过一个多星期,却意外的得到了许多同学莫名其妙的讨厌。男孩子们经常欺负她,不是学她奇怪的口音,就是学她笨拙的步伐;女孩子们也不和她玩,我经常看到她的同桌把课桌上的三八线划得很深很深,然后警告她不要越界(她现在就坐在我前排的斜对过)。她也经常莫名其妙的趴在课桌上嘤嘤抽泣,不知道是因为想家,还是因为同学们的欺辱。她的示弱——确切的说是懦弱——不但没有换来任何一位同学的同情,反而成了别人更加肆无忌惮欺负她的原因。
“她太弱了!”坐在我前面的高月明有次见我看着她哭泣的背影出神,便对她做了这样一个点评。
我也不同情弱者。
“嗯......那好吧!”我勉为其难的跟她进了院子。
我只是好奇她怎么会这么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