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冬天的阴沉,更讨厌冬天的阴雨绵绵……那天就是这样,天气不好,很是阴沉。
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的时候总要沿着老宅基地的河绕一圈。
“哑巴娘死了!……走……快去看看……”同村的两个妇女,拉拉扯扯的连走带跑的从我身边过去。我抬起头,看到那唯一的南北通道里有几个人飞驰而过。
平时,这道上很少有人走动。毕竟是荒弃了的地方,谁还关心它是否是祖宗留下的宅基,是祖先生活过并用生命守护的地方呢?现在的人,早已没有了根。
我说过,我是个好奇心特别强的人。于是,这人群中,也有我攒动的身影……
那座“土拉房”门口站满了人,大家都伸着脖子往里看。但是,没一个人敢走进去。我呢,也不敢。也跟着伸着脖子,扒着其他人的肩膀观看。什么都看不到。
但是,我对那屋里的一切太好奇了!于是,便鼓起勇气,仗着胆子,挤过人群,走了进去……
一直和你们说“土拉房”,可似乎就没有和你们认真介绍过它。其实,主要是因为我虽住过,但印象并不深(我记事不久,家里就开始盖房子了),除了姥姥家现在依旧是那样的房子,我们村里已经没有了。但姥姥家,是我连看都不想看的地方。
可当我第一次走进这位传说中的“地主”家的“土拉房”,我还是惊呆了!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家的“土拉房”,就是全部用土盖起来的房子,屋顶是茅草混着泥土搭上去的。房子不但结构简单,而且十分矮小。
当你的脚踏进屋里,就会感觉身体向下低了一截--屋里的高度与外面想比,矮了十公分左右。
小小的一间房子,十分空荡。靠着一点窗户的亮光,我才看清了屋里的摆设。靠东面的墙边摆着一张破旧的老式单人床,床上散着的好像是被子,又好像不是。床头有个黑黝黝的深色柜子,应该快有一人高。床的南面,放着一个简易的桌子,上面放着什么,我也看不清。屋里没有板凳。正对着门的地上,躺着的人用不知什么东西盖着,我看不清,唯一能辨认的就是她身下躺着的都是干麦秸。屋里太暗了,而门口挤着的人又挡住了光。在躺着的人的旁边,也就是紧贴着西墙的角落里,支着一个简易的土锅。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她是怎样活下来的?我不知道。
“你进来干啥?!赶紧出去,小孩子瞎看什么?!小心招了赖!”我正想辨认屋里站着的几个人,就听到了熟悉的呵斥声。是我二伯。
二伯今年回来的特别早--刚入冬就从南方回来了。
“我……我就看看……”还不等我多说,二伯就连推带搡的把我推到门外。“看什么看?!赶紧回家去,小心晚上做噩梦!”二伯不耐烦的冲我挥手,又走进屋里。
我挤在人群里,又回到了最初站在屋外向里瞧的状态!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不要围在这里,赶紧回家!……特别是小孩子,别回头招了赖!……赶紧回去吧!”一个长得人模人样(就是穿戴比较周整的意思)的人从屋里走出来,背着个手冲外面吆喝着。
“对、对、对……张书记说得对!大家赶紧散了吧!”大旗大伯站在后面帮衬着。“赶紧带小孩回去,其余的也赶紧回去!不准看了!不准看了!”眼看大家没有要走的意思,大旗大伯便走上前来,推搡着几个本村的男人,让他们带头走。
大家觉得也没什么看头--加上那个什么张书记也发话了,大旗大伯又这样轰着--就三三两两的转头走了。
最后,就剩下了我自己。
“你这孩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大旗大伯见我站着不动,就不耐烦的冲我挥着手,继续道:“小七!赶紧回去!你这孩子也不害怕,天天一个人在家,万一招了赖……吓不死你!”
“好啦,我走就是了!”我并不是害怕大旗大伯的恐吓,我只是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意思。说完我也转身走开了
后来,我听爷爷说,“哑巴娘”是村里的五保户。之前一个人还能进行体力劳动的时候,她还种着一亩多地,自给自足。后来年纪大了,实在干不动了。就找大队出面协调,让村里的人轮流种她的地,然后每年定时给她一些粮食,供她生活就行了。最后在大队的动员下,村里仅有几户人家同意了她的提议,但事情也算有了着落。
“可她哪里只是简单的温饱问题呢?它年龄已经太大了,90多岁的老人,除了日常的生活,偶尔头疼脑热的生个病,也很正常。但是,生病就要花钱。她哪来的钱呢?还好她家曾经十分殷实(刚才和大家说了,地主家庭)。所以没办法,她只好典当家里的东西。”爷爷说。
“这两年,隔壁村有个收古董的就经常往她家跑,每次去一趟,“哑巴娘”就能手头宽裕一些,托村里人上街的时候能给她带些东西回来。她死的前几天,还让人帮她到街上买一些青菜种子呢!没想到,哎……说死就死了。”
她死之后,很多人除了关心她卖了些什么宝贝,对她怎样死的,一点都不关心。那天去了那么多人,我想大部分人都出于好奇,想知道她生活的屋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许多村里人在她死后都说,在她活着的时候从没进过她的屋子)。当然,还有一小部分人,则关心她死后还有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有没有机会顺手牵羊,捞一笔。我二伯就是其中一个。
我二伯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一直觊觎“哑巴娘”的东西,这两年甚至霸着“哑巴娘”的地,谁都不给种。“哑巴娘的事,我全权负责!”二伯经常对那几家试图轮流种地的人说,
当然,以我们的家族实力,以及二伯自身的努力,他最终也得偿所愿。他继承了“哑巴娘”所有的东西。
那天,屋里站着的不只是我们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还有两个大队来的干部。在他们的见证下,我二伯成了“哑巴娘”的“合法继承人”。条件是,我二伯必须厚葬了这个可怜的老妇人。我二伯自然满口应允。但是,至于有没有厚葬,我也不方便说了,因为他毕竟还是我的亲二伯。不过,我只能说印象中,那天之后,村里好像也没有什么葬礼仪式。
有炮声吗?好像有吧!
至于二伯继承了多少东西,也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你的妈妈今年春天死了,有人告诉你了吗?”我对这座孤坟询问着,狐狸也默默的坐在我的旁边。“不过,很可惜,我也不知道你妈妈葬在哪里了?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把你的妈妈和你葬在一起呢?是不是他们都把你忘了?忘了你曾经是她的儿子了?”
“书上说,时间是治疗伤口的最好良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的妈妈……我的爸爸也会把我忘了?”一想到也许哪天我也莫名其妙的死了呢?我想,我和他应该一样吧?可能还不如他,因为我是个女孩子,连座坟都可能没有!
我的眼泪止不住的顺着眼眶往外涌。我其实特别爱哭,只不过……很少有人看到罢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人们是不是也会很快忘了我?……呵呵……我在瞎想什么呢?我活着的时候都没有人记得我,居然还奢望死后人家花时间忘了我?……你知道吗?我觉得好亏啊!从小到大,我就没有特别疼爱的东西,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人。当然,也没有人特别喜欢我……他们都讨厌我吧!六奶讨厌我!六爷讨厌我!(人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想到的都是伤害吧?)我觉得我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死掉……我的父母,或者亲人也许会大哭一场……但肯定不会伤心太久……他们会很快找到其他东西替代我……而我,就像从来没有活过……你明白吗?像你一样……没有人会记得你……不对,你比我强,你的母亲记得你,因为我曾见过她为你添坟……我觉得她真爱你……她肯定到死都没忘记你……但是她无能为力……她不能让自己和你葬在一起……但是,你还是比我强,我爸妈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不要我了……特别是我爸爸,我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都不记得我长什么样了?……呜呜……”说到这,我大哭起来,双手拥着双腿,自己安慰自己。
“我讨厌这里……如果不是狐狸在家……如果不是想着她在家等着我……我是不会回来的……我讨厌这里……”我哭得泣不成声,说的乱七八糟。
有一种心酸和孤单,对我来说,好像从未离开过。每当受到一丝伤害,它就会像洪水一样突然涌了过来!你们有吗?
不过,我也知道一切终将过去!伤害也好,时间也好,幸与不幸也好,都会终将过去!就像“哑巴娘”一生平凡或者不平凡的遭遇--都会成为过去!
二十世纪也在她的死中流逝着,奔向了二十一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