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不会因为你前半生受尽了人间的苦难,后半生就给你一个安稳幸福的晚年。
有的人也许跌倒了很快就能爬起来,但有的人,也许一生都在跌倒的状态之中。他们已经被现实死死的钉在了地上,没有爬起来的力气,只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还是说说村子里这户异姓人家的事吧!他们的故事应该很多,不过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他们的存在,知道的却很少。
他们家还有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
就是那家三个男孩中较大的一个,在那一年春天--也就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后半学期--生了个奇怪的病,一种奇怪的眼疾。
听人说那是他在地里割草的时候,不小心被一种带有剧毒的野草划伤了眼睛。从那以后,他的眼就慢慢瞎了。
我印象中,那个男孩应该是六个孩子中长得最好看,个子最高挑,但也最像他母亲的一个。他是一个真正的傻子。他每天穿得衣衫褴褛--当然,也可以用衣不蔽体来形容。头发永远是乱糟糟的短,手上脚上也永远布满着灰尘。可能由于他天生似乎就带有某种莫名的喜悦,所以走起路来像是跳跃,又像是舞动。
他每天跟着他的傻娘一起下地割草,拾材火,捡破烂……总之,我就没见他闲过。他几乎每分每秒都在干活。一直到,他眼睛受伤了之后,被他不知道是父亲还是叔叔的放在屋子门口的草堆上坐着。我才算见到他闲下来的样子。
而那段时间,我刚好没有什么事做,也没什么朋友。我经常会好奇的观察他,看他想做什么,会做什么。我是个对什么事都好奇的人。
他们家没有院子,三间土拉房孤零零的立在村子的角落里。而他呢,也孤零零的坐着(我常常也在想,他们那一大家子,都是怎么住的)。
他那时候应该全瞎了,因为他的头总是抬起来,嘴巴扭曲的斜张着,脸朝着太阳的方向,似乎在努力的寻找光明,然后把那光吞进他的肚子里。
当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他歪着嘴扭晃着他歪歪的脖子,偶尔还会露出一丝笑容,仿佛那眼睛看到了光。
有时候他可能坐急了,又或者被太阳晒的太热了,他就摸索着从草堆上爬起来。
因为看不到,他又着急,有一次他便在摸索中,一把抓到了那草堆旁边放着用来铡草的刀,那刀似乎没有合。他在按下去的一霎那,手便被划烂一个大口子,鲜血顿时不停地往外冒,顺着刀面一滴滴落在地上。他似乎知道自己摸了不该摸的东西,手立马收了回来,整个人又倒在了草堆上。接着他就哀嚎起来,说不出一句话。他也不会说话。
我看他那样,就跑到地里找他的那个不管是叔叔还是父亲的亲人。
“喂!你们……那个……他流血了……喂!他手烂了……流血了,流了好多血!……喂!你们听到了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焦急的瞎喊着。我想他们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
他的家人仿佛像没听到似的,依然低着头在地里干活。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
“喂!你们听到了吗……喂!你们家的孩子流血了!他快死了!”我有往他们身边跑近了一些。
最后,还是他们家那个稍大的女孩子跟着我跑了回去。但那女孩见她弟弟受伤,也不安慰,反而是朝他的身上踹了几脚,让他闭嘴。然后她又从屋里胡乱找一个破布随便给他包扎了一下,又把他拖到草垛上坐好,威胁了几句,又踹了几脚。接着又下地干活了。
那男孩坐在草地上,对着天空摇着他那只受了伤的手,发着痛苦的“啊啊啊”声,像是斥责,像是抱怨,又像是哀求。
我全程只是傻眼地看着,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他的姐姐为什么那样对他,我以为是在帮他,其实什么也帮不了。
他手上的鲜血又染红了缠着的破布,一滴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腕流向了他的臂弯……
“你……你别动……你流血了……”我远远的站着,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我想帮他,但又太害怕。他是个傻子,也许他会伤害到我。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手依然扬着,挥舞着……嘴里还是那“啊啊啊”的吼叫……
“喂!你再动……会流血死掉的……”我上前走了一步。但仍没有勇气向他靠近。
最终,恐惧还是战胜了善良,我走退了回去。我知道我太弱小了,我帮不了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把那铡刀合上,用力的拉在了他们家的墙角下,确保他再想起身的时候,不会碰到它。我才放心地回到我们家的地盘,靠着我们家的屋山角坐着,依然远远的看着他。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想了些什么。一直到爷爷回来,喊我进屋,我才觉得屁股酸疼,后背都被砖墙硌得生疼。而他依旧在草地里坐着,只是不再喊叫,手也蜷缩到自己的怀里,头依旧向天空抬着,脸上似乎又露出了笑容。
几天过后,他的病情似乎加重了,就再也不出来了。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天,大队里来人说要扒人去火葬,我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听村里人说,他死后,他的家人便用草席包着他,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把他给埋了。原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也不知是谁告的密,被村里的大队书记知道了。已经埋了好几天的他,又要被挖出来,送到火葬场火化,还要他的家人交什么罚款。
但是他家真的太穷了,根本交不起什么罚款。也不知道他们找到大队书记怎样商量的。最终决定,让他家人自己挖出来,自己送过去火化,罚款的事就算了。具体怎么操作,我并不清楚。
他被扒出来的那天,我刚好在家。
当我带着狐狸在村里瞎转悠的时候,便在村子的路口看到他那个不知是叔叔还是父亲的人拉着个驾车子,车子上有一张沾满土的破席,席下盖着一个露着双脚的人。那双脚已经背泥土侵蚀的没有一点人的肤色了。
不用问,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在一开始出门的时候,已经听道村里的很多人都在议论了。而带着狐狸出来转悠的真正目的,也是为了观看这样一件奇事。
一股奇怪的恶臭味顺着微风从车子的方向飘过来,使我不禁屏住了呼吸。那气味,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道路两旁站着三三两两的人,有人面无表情,有人面带嬉戏,有人略带着鄙视……没有的,是那一丝丝同情。
再后来,又听村子里的人说,他的家人因为出不起火化费,连他的骨灰都没要,任由政府处置了。他就这样像尘埃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许连尘埃都不如。
那一刻,我才知道书中所说的“命如草芥”应该就是如此吧!。
有时候想想,人这一辈子,聪明也好,愚笨也好,不都是生命吗?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呢?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我们选择的,是自然法则。所谓自然,不应该是公平公正的吗?难道,阴天要低于晴天,小草要低于大树吗?即使是同样的花朵,也有美的,丑的,鲜艳的,单一的,难道也要分一分类吗?哎……好像都要分。
什么都要分好坏,优劣!就连空气都要分二氧化碳排和氧气,何况人呢?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直到有一天,他那个傻傻的娘忽然走到我们家门口,问我有没有见到她的儿子,我才知道,他叫“定子”,或者只是这两个字的谐音“ding zi”。
“定子?”
“嘿嘿嘿……是啊……你……你可看见……看见定子吗?”她露着参次不齐的黑牙,两个手的手指胡乱的扭在一起,一脸谄媚的笑着问我:“俺都……俺都找他好几天了……他fu(叔)也不知道……你……你可看见他吗?”
“我……我没看见……”我的心那一刻剧烈的伤痛起来。原来他的母亲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并不想骗她,事实上我也没有骗她。我没看见,而且再也不会看见。
我无法向眼前这样一位母亲解释他儿子的去向,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
“那……那俺再去找找……”她满脸堆笑的转身走了,那步伐像极了她的儿子--每一步都有一种莫名的喜悦感,像是一种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