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天赐姥娘啊!”四奶奶拉过姥姥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揉了两下,紧接着又拍了拍,便叹声道:“哎……俩小孩日子不容易啊!你也该体谅一下啊……他们过得有多苦,我这个外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晨辉那孩子搁工地上干活,都是拿命换钱啊!就那人家工地有时候还不给钱呢!前阵子啊……晨辉那孩子搁地里干活,我看他脸色发白,嘴角发青……不对劲儿啊……我就问他咋啦?他说太阳晒得……”
四奶奶说得时候语气略带哽咽,我在一旁听着鼻子也不由得发起酸来,眼泪紧跟着“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她说的那件事,我听母亲说过。父亲在地里收割庄稼的时候,由于他一直以来饮养不良,那天又因为天热身体失水过多,让疲惫不堪的他在地里一下子昏了过去。
刚好四奶奶家的田地和我们家相邻,她那天正好在地里拾那些遗留的带着豆子的豆秸,看到父亲脸色不对,后来又昏倒在地,吓得她赶忙大声呼救,引来不远处干活的人赶来帮忙,七手八脚的把父亲抬到了医院……
母亲得知消息,更是吓得面如土灰,差点也背过气去。还好她还算坚强,迅速调整好状态,跟着报信的人奔向了隔壁村的一个乡村医生家里。
母亲说,她当时害怕极了。她怕父亲万一有个好歹,她带着我和哥哥该咋活?!谁能撑起这个家?她当时的心里甚至闪过,如果父亲不在了,她也不活了的念头。
我那时候对母亲这种对父亲忠贞的爱恋很是钦佩!但我却忘了,她也许并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爱情,她惧怕的是活着--所以,她宁愿死,也不愿承受活着的恐惧。
那时候的夫妻,虽没爱情,但从未想过更换--嫁一次,便是一生。在母亲的潜意识里,即使父亲不在了,她面对的要么死,要么永远的替父亲守着这个家。改嫁这两个字,她估计想都没有想过。这是题外话。
言归正传,当母亲赶到隔壁村,父亲已经从那乡村医生家里走出来了。
虚惊一场!
父亲后来经过两顿饭的调理,便迅速恢复过来,又开始生龙活虎的下地干活了。当然,这还得感谢四爷家那两只兔子。
“哎……我能不知道他们不容易吗?”姥姥的心似乎被触动了那么一下,眼神里的光芒也不似先前那样凶恶了。“现在谁容易呢?一家不知一家难啊!”
我其实很讨厌姥姥这样说话的语气,因为她看似讲道理的样子,背后隐藏的却是更加冰冷的心。所以每次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总能感受到母亲受伤的眼神--她所谓的“家”永远没有母亲的位置。
我现在记不清四奶奶到底苦口婆心的和姥姥说了多少道理,还是最终替母亲允诺了她什么。总之,她后来在父亲回来之前改变了态度,喜笑颜开的和四奶奶拉起了家长。母亲也抹干了眼泪,开始给姥姥准备午饭了。
太阳已经爬到树梢,到中午了。
父亲骑着大杠自行车回来的时候,四奶奶已经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做饭去了,而母亲、哥哥和我正在破旧的堂屋里陪着姥姥吃饭。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以为父亲会在太阳偏西的时候才能到家呢!父亲以前编荆条筐去卖的时候,每次回来都是太阳快要落山--不对,我们那没有山,我那时判断时间的标准都是太阳到院中那棵大树的什么水平位置--他回来的时候,太阳都快到树的脚底下了。如果知道父亲这次回来的这么早,我们应该等等他的。
“哎呀!俺娘来了啊!”父亲刚停好车子,就开心的向姥姥打着招呼。
“嗯,晨辉你回来了啊!”姥姥的性格一直都很飘忽不定,她此刻也热情的回应着父亲的问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想父亲应该知道姥姥来我们家的目的,他太了解她了。父亲对姥姥已经习惯了礼貌中带着疏远。因为姥姥,他和母亲生了多少气,被爷爷奶奶骂了多少回“窝囊废”,他能不知道吗?!可没办法啊!除非再也不和母亲过了,也不要我和哥哥了,他才能有可能和她撇清关系啊!他也不能那样做啊!因此对待姥姥的胡搅蛮缠,他没有一点办法,只总结了一招对付姥姥的办法--“惹不起,我躲得起”。姥姥和我们家的一切事务,他之前就和母亲事先声明了,他永远不会插手,让母亲自己解决。所以父亲打完招呼后,父亲借故还四爷家的自行车,便又出去了。
“哼!也是个***”姥姥见父亲躲她,咬牙切齿在他背后低声骂了一句。
我和哥哥听得分明,而母亲似乎没有听到,依然喜笑颜开的冲着父亲的背影喊“赶紧回来吃饭啊”!
直到姥姥走后,父亲才从不知道的地方溜达了回来。
“你回来了?饿了吧?”母亲见父亲回来,立马迎了上去。她每在这个时候--觉得对不起父亲的时候--就会显得异常温柔。
“你娘来干嘛?”父亲刚到门口,就低声怒问。
“没什么……就是赶礼拜……顺路过来了……”母亲并不善于撒谎。
“嗯!”父亲抬眼看我和哥哥也在屋里,便不再追问了。
父亲一直都很注意对我和哥哥的家庭教育,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说姥姥家一句不是。相反,母亲倒是说了很多,父亲如果听到了,就会立马制止。他总会用温怒的语气呵斥母亲:“和孩子说这些干嘛?!”
这就是读书和不读书的区别吧!他知道有些事对我们来说,知道还不如不知道。有些事我们知道了,只会让我们产生困惑--如果连至亲至爱都是如此,我们该去相信谁,该去爱谁呢?它太阴暗了!而让我们远离这些阴暗与肮脏,尽量使我们在阳光健康的环境中成长,是父亲一直努力在做的事情。
可是,我们还是知道了太多,见到了太多。这些事情所造成的恶果,伴随着我们的一生。以致我们现在在处理家庭矛盾问题上,偶尔还会使用姥姥那些拙劣的伎俩,搞得家庭鸡飞狗跳。
这些趴在心底的蛆虫,随时会探出头来,恶心着我的认知,让我做一些明知道是错--却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与心里--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情。不,不是别人,对别人我是不敢的。是自己,伤害的都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们一个一个揪出来,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
后来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因为那件事情过去之后没几天,我就和父亲去D市了。
而今年自我和父亲从D市回来之后,姥姥除了太爷爷下葬那天来过,就再也没有踏进过我们的村子。这对于我们来说,真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这次端午节去姥姥家,算是今年以来第二次见到她老人家了。
姥姥并没有什么异常,像往常我们刚来她家一样,她用最热情的礼节接待了我们--对我和哥哥又搂又抱又亲的。惹得她的邻居都说:“哎呦呦!看看……你是真想外孙和外孙女了啊!啧啧……你们这两个孩子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久没来了啊?!亏你们姥姥还这么疼你们……”
临走的时候,她会把我们带的礼物分成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还让我们带回去。用她的话说:“你们爷爷奶奶还活着呢,我不兴吃完的,这一半拿回去给他们吧!”
你看,她有时候看起来又是那样的识大体。
她还会依依不舍的把我们送到离她村子几百米开外的大路上,并不停的叮嘱哥哥要看好我啦,让哥哥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啦,让我们不要去小河边玩水啦……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究竟记忆中的姥姥,哪一个才是真的?
但,我保证这些都是真的。就像我之前说的--人,永远比我们想象得复杂。姥姥人格上的缺陷,估计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也无法明白。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做法造成了多少无法弥补的伤害,以致她的孩子们至今都活在彼此以及对她的仇恨之中。
这些都是她欠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