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永远没有电视剧来得温情,当然也没有电视剧里那样狗血和悲惨。
人的调节性,有时候会让人自己都觉得这世间是否存在所谓的“人性”。
当我和父亲冒着严寒,顶着烈风,摸着黑赶到家的时候,一群“泼汤”--也就是给死去的人送饭的队伍刚刚解散。
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种丧葬的味道,地上残留的烟火,悠悠的散发着灰色的尘粒,飘飘洒洒地向天空升起。
像是哀怨,又像是一种解脱。
“爸爸……这是……”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些烟火都和太爷爷有关,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的第一反应是害怕,而不是伤心。害怕使我紧紧的靠近父亲,用力的抓着他的衣角。
“老三……你回来了!!”散落的人群里,有一个人一眼认出了父亲。
是二伯,父亲一母同胞的哥哥。
“二哥……这……”父亲看起来手足无措。
“哎……”二伯深深的叹了口气。
“哎哟!老三回来了!”还没等二伯继续说下去,旁边的暗处又闪出一个人影,大步走了过来。
刚才散去的人群仿佛听到什么召唤似的,一个又一个的朝我们聚来,寒暄声不绝于耳。
“小七……”母亲的声音从人群中穿了过来,天太暗,我看不清她。
“小七……”母亲终于拨开挡在我和她之间的人群,箭步蹲在了我的面前,一把抱住了我。
她身上有股奇怪的气味--一股生布散发出来的青气。我曾在某个葬礼上闻过,这气味使我害怕,每次嗅到它,我都要做好长时间的噩梦。
“快快快……回家换身衣服去……”“对对对……给老三的孝布拿过来……”“哎哟!老三啊……这半年有没有发财啊……”“先别问这些废话了……赶紧让他回家……”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声声传来,我也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发出来的,但都很熟悉……
“来,小七,咱们回家……”见众人都簇拥着父亲走了,母亲脸上似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天太暗,我看不清。但从母亲温热的手掌间,我知道她现在的心是暖的,那笑容也是真切的。
那笑容或许也参杂着我和父亲的归来吧?
太爷爷去世了,在我和父亲到家的前一天就已经驾鹤西去了。
太爷爷没有看到他漂泊在外的孙子匆匆赶回的身影,他会很遗憾吗?
总之,一路上我想象的爷孙之间的那临终前的感人场面并没有发生。没有深情的相拥,没有依依不舍的告别,也没有见到爷爷奶奶们、父辈们以及我们这一辈的人在那一刻是怎样的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我甚至怀疑太爷爷是否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孙子,当然他的孙子辈里外出务工尚未归来的又不止父亲一个。
我觉得等待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他有太多太多的孙子了,他是否能够认分得清谁是谁,都是一个问题。
当人的生命走到尽头,他等待的只有一个,就是结束临死前的恐惧感。
母亲说,太爷爷奄奄一息的时候,爷爷和他的弟兄们都在身边,他们似乎都在等待这神圣的一刻,所有人似乎都算出来太爷爷的生命就在那一小段时间里一定结束。他们围在他的小床边,一言不发,眼睛都在盯着眼前那个枯瘦如柴,黝黑瘦弱双眼紧闭的老人……
爷爷们面对快要离开人世的太爷爷会想些什么?我想母亲是猜不出来的。
她说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太爷爷更没有说话的力气。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正常进食了,去世的前两天甚至滴水未沾。
母亲说,当太爷爷的全身出现了一阵突如其来剧烈的痉挛时,爷爷用手里早已准备好的麻绳捆住了太爷爷的双腿--在我们那里,人死之后要立马被捆住双腿,为了让他死后的灵魂得到暂时的安息。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老太爷升天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立马跪在了地上,嚎啕声便此起彼伏起来……
“太爷爷死之前都没有说过什么话吗?”我好奇的看着正在锅灶旁忙活着做饭的母亲问。
母亲知道我和父亲一路征程,肯定没有吃饭,于是到家问也不问的就在厨房的灶台上忙活起来。
“九十多岁的人了,脑袋早就糊涂了,你以为他能说什么??”母亲把用来馏馍的篦子放进大锅里,转身从一个用竹条编织的篓里拿出四五个雪白的馍放在了上面。“不过……我听你四奶奶说,你太爷爷能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喊'娘'……还有两个她也没听过的名字,据说是你那个出去打仗战死了的大爷爷,还有你那个……上吊了的大姑奶奶……”
母亲说到大姑奶奶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她是我们家族里一个特殊的秘密,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我有一个大姑奶奶,而且……居然去世了。在这之前,我以为我就一个姑奶奶,但她好像不太记得我,因为每次她来看太爷爷,我遇到她都要向她重新介绍自己一次。
“太爷爷……一定想他的妈妈了……”听到母亲说太爷爷弥留之际一直喊“娘”,想到父亲火车上说的那些关于太爷爷的故事,心里不觉得酸楚起来。
可怜的太爷爷,我想自他幼时起,母亲这两个字眼应该像刀刻一样写在了他的心里,他携带着这献血淋淋的伤口,走过了八十多年……
冬天的麦草不太好烧,母亲趴在锅门前歪头小心吹着锅灶里的点点火苗,一阵阵黑烟从灶口冒了出来,把母亲呛得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人啊,临死的时候,喊'娘'的多着呢……我见过很多次了……别说人家了……咳咳咳……就是我们这些大人,遇到害怕无助的事情时,第一反应都是喊'娘'……咳咳咳……别看你太爷爷活了九十多岁,你以为他想死啊?他肯定是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对……也许他那时候快不行了……他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哎哟!我咋没想到呢?他肯定看到你老祖奶奶了……”母亲一边烧火,一边自顾自的说着……
母亲一向是个想法简单的人,但是又爱分析事情。这点,我倒是和她很像。
灶炉里的火苗在母亲精心的伺候下,越来越旺,使原本阴寒的厨房瞬间温暖了起来。
“小七回来了吗?”父亲从外面匆匆地走了进来,身形未见,声音早已传了进来。
“爸爸……”我赶忙从灶台旁的小凳子上站起来,奔向刚进屋的父亲。
“哎哟!你在这呢?!对不起,爸爸只顾着和叔伯们说话,忘了你了……”一身孝服的父亲蹲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用红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我说了吧,小七肯定被我妈带走了,你还不信?!”哥哥这时从父亲身后转了过来,一脸的羡慕与嫉妒。
哥哥从小就讨厌我,他总觉得父亲对我太偏爱了些,一点不像其他叔伯们对待女儿的样子--他太溺爱我了。
“你啊!天天带着小七,这都回到家了,一会儿不见,就跟心慌似的,她还能丢啊?!”母亲这时也从锅台前站了起来,笑着嗔怪父亲。
在我们村,女孩子不受父亲待见的太多了,父亲对我的溺爱,一直都是村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我之前说过,父亲对我的疼爱在他看来是一个神奇的缘分,我是他差点杀死,又亲手救回来的孩子。他总认为我是上天派来给他的一个神奇礼物。
就像父亲说的,把我救回来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生命的意义,才找到了自己活着的目的--当梦想被现实打败了,人就不能沉浸在幻想与抱怨之中,因为他还有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子的责任。而在这之前,父亲一直抱怨命运的不公,抱怨父母给他早早的娶妻生子,抱怨我和哥哥的降生使他束手束脚。
“哎……你还不知道啊?!小七这孩子是我的心头肉,我还指望她长大当我的酒葫芦呢……我指望着她逢年过节给我买酒买肉呢!”父亲站起来扶着我的肩膀笑着对母亲说。
“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赶紧洗洗手,准备吃饭了……你们也该饿了……吃完饭和我说说你这出去大半年都有啥收获!我听回来的人说你现在在那边都有正式工作了呢……”母亲一边催促着,一边又重新坐下观察灶炉里的火势。
“好!”父亲答应了一声,带着笑容出去到外面的压井旁弄水洗手去了。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父亲对我的疼爱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对母亲的保护。在那个重男轻女的社会环境里,父亲表现出对我的疼爱,其实也是对母亲的爱。他用行动告诉大家,他不在乎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就喜欢女儿。这无疑给那些妻子生了女儿,就肆意羞辱妻子的人一记耳光。
更重要的是,奶奶也不再拿母亲没有生很多儿子说事了。因为她的儿子都不在乎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小七……”一旁的哥哥这时向我走了过来,“这是过年爷爷奶奶给我的糖果,我一直没舍得吃……你拿着吧……”
那时候,我的哥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讨厌家庭,也没有像以后那样的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