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的锅炉房看起来又高又大,外观像一个大库房,上面还有个烟筒正在冒着滚滚白烟。打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七竖八的管道,那管道比人的身体还要粗。
“你是小张吧?”我和父亲刚踏进门,一个身在高大,穿着工人装,脸上沾着煤灰的人走了出来。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具体长相。
“是、是、是,您好,我叫张晨辉。”父亲立马放开原本拉着我的手,牵着那人的手握了起来。
“哎哟,您可来了!您好、您好,我叫聂奎......”那人见父亲这样热情,便也礼貌的自我介绍起来。“您啊,可来了,我这两天忙坏了,一个人看两个锅炉房......这下您来了,真是太好了!”
一听口音,就知道眼前这个叫聂奎的是D市本地人,他把“人”这个字读成了“银”,因为肖奶奶也是这样读的。
“我也是刚刚收拾好,就带着孩子赶了过来......来,小七,快叫人啊!”父亲说着便把身后的我往前推了推。
“聂叔叔好!”我怯怯的喊了一声,尽量模仿着D市的口音。
“哎哟喂......好俊的小丫头......就是小脸冻得像个烂苹果......”聂奎叔叔一边捏着我的小脸,一边笑着说。
我厌恶的往后退了退。
“哎呀!这屋里咋恁热啊?”父亲见我不高兴,怕得罪了人,赶忙转换了话题。
“那你说得真是大实话,锅炉房里能不热吗?!这整个街道的供暖全靠这屋子里的管道输出的热气。”聂奎叔叔依然精神十足,声音爽朗的说着,丝毫不介意我对他表现出来的厌恶表情。“来,跟我来,我带你看看你住的地方,放好行李再带你转转......”
“哎!好嘞!”父亲一听,赶忙应允,拉着我跟在了聂奎叔叔的身后,向更深的里面走去。
从锅炉房门口向里走,穿过头顶的根根大管道,大约20多米的距离,便走进了一间大约30平米的大房子里。房内沿着左面墙角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右面空荡荡的放着一张大床还有一张桌子。
“小张,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聂奎叔叔进屋打开昏黄的吊灯,回头示意我们把行李放下。“这间屋子以前是我们工人放杂物的地方,墙角是我们用的维修工具......咱们D市的供暖是在每年的10月份启动,到第二年的三月底结束,也就是说你只要在这6个月内保证咱们那个大炉子火不灭,就行了!简单吧?哈哈......”
昏黄灯下,聂奎叔叔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他长长的脸颊上突着一双三角眼,高高的鼻子下面的嘴巴看不清形状,被沾满扬尘的大胡子遮得严严实实,下巴上的胡子由于沾着细微的煤灰,在灯光下看着真像棵倒着黑松树。
他看起来比父亲应该年长很多,一双三角眼的两侧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双又大又厚的双手黑得像随时就要裂开的炭块。
“简单,简单......”父亲机械的回答着,我知道他内心肯定不停的打鼓。
“来,我带你到外面转转......”聂奎叔叔见父亲放好了行李,便转身走出了门外。父亲拉着我又赶忙跟着。
出了门往右拐,大概走了五米,一个简易的立体长方形房间就是厕所,右面还有一间比它稍宽的房间是厨房,它们的顶部都远远矮于这高大的锅炉房,它们不像刚才那间屋子,是锅炉房的一部分,它们仿佛与这个锅炉房没有丝毫关系似的,像是站在这大仓库里的一个过客,随时都可以被清理出去。
“厨房和厕所是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搭的......以前锅炉房是不允许住人的,因为存在着很多安全隐患......”聂奎叔叔边走边介绍着。
据他所说,以前锅炉房的设备并不像现在这样现代化,那时每年都会发生管道爆炸,煤气泄露的事情。所以,锅炉房之前是严禁人居住的。但是后来,设备全都换新,几年内也没发生什么大的事故,大家也就放松警惕了。特别是这两年,有些外地来的人——比如上一个老李头,他家是H省的。来D市后经人介绍来到了锅炉房,他就愿意住在这里。一来不用担心找房子和住宿问题,二来也方便工作。
其他街道的锅炉房里像老李头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往往在乎的不是危险,而是栖身之所。
“这就是你每天要伺候的主儿了!”穿过根根错乱的管道,聂奎叔叔又带我们来到了另一个大房间。
不对,这个地方不能用简单的“房间”形容。因为锅炉房如果按照区域划分的话,就两部分,一部分就是方才我们走过的布满管道的那个,它大约占了整个锅炉房的三分之二,而这个放着一个庞大的大炉子的“房间”占了三之一。
“这是防护手套,你用它把壁炉的门打开......然后再把那一铁车煤倒进去......注意别烫着自己就行了.......”聂奎叔叔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和父亲交接工作了。
这高大的房子虽然灰暗肮脏,却温暖的如同炎炎夏日的太阳,此时我才发现我的手心和额角早已布满了汗珠,后背也因为汗水变得黏黏的很不舒服。
看着父亲专心致志的在那学习着如何打开壁炉,如何加炭,我的心忽然难过起来。
父亲在来这里的路上说的话在我耳边又响了起来。
“小七......你知道爸爸爱你吧......爸爸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你好......爸爸希望我的小七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之中......爸爸希望你一生平安、健康、快乐......肖奶奶说她儿子的同事——就是肖月的爸爸的同事......你不是和我说过,希望爸爸也能像肖月爸爸那样穿着好看的衣服......可以每天按时上下班,给你买好看的衣服,漂亮的玩具,喜欢的食物......爸爸知道,这辈子是不能给你这样的生活了......但是现在肖月爸爸的同事......他们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他们都是大学老师,有着体面的工作......但就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小七......你愿意去吗......”
父亲那时说的是那样的艰难与轻松,他想做什么呢?把我送给别人吗?他不想要我了吗?我做错了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做错,我知道。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父亲想要放弃他的女儿呢?因为贫穷吗?
是的,因为贫穷。贫穷太可怕了,他长着灰色的獠牙,披着灰色的头发,一双灰色的眼睛四处寻找着这世界那些角角落落里藏着的卑微的人们,那些已经被“活着”两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
“小七!小心!”正当我漫无目的地在这庞大的锅炉房里闲逛胡想的时候,一个惊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父亲不知从哪跑过来,一把把我拉进了怀里。
这屋子光线太暗了,透过父亲的肩膀,我看到我们刚来时走进的那扇木门,现在它半掩着,从那开着的缝隙里泻进的强光使我双眼恍惚。
这光,是不是就像父亲之前说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看到的光?难道贫穷的尽头,只剩下死亡吗?
“哎哟!你这小姑娘!怎么能乱跑呢?!小张啊,你得看好这孩子,这屋里的管道里都是上百℃的蒸汽,随便碰一下都会掉一层皮!上次老李头的手不小心打了上去,立马起了个大水泡!哎......本来你带着个孩子,我们是不想要你的,但是......算了,算了,你看好孩子吧!”聂叔叔的声音也不知从哪个方向传了过来,我被这热气腾得昏昏沉沉......
“爸爸......我困了......”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是那样的疲倦。
那时我毕竟还是个孩子,而孩子最大的特点,恐怕就是随时而来的睡意吧!
可是你们知道吗?也会有这样一个孩子——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小小弱弱的孩子。她每天跟着饥寒交迫的父亲,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随便喊累,不要随便睡去,永远不要成为父亲的累赘,也永远不要让父亲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她的内心时刻充满着对生活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还有就是恐惧她随时都会被人抛弃。
这恐惧也许不像成年人那样来自贫穷,但这恐惧的感觉绝对不压于成年人对恐惧产生的生理反映——心跳加速、不安焦躁、食不知味、泪腺酸涩......
“爸爸......我不要爸爸......”
我太困了,说完便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