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由于外来人口太多,加上人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充斥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给当地治安管理带来了很大压力。于是D市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对外来人口进行一次普查,凡有“暂住证”的外乡人方可在这个城市里居住、生活、工作,其余人都要被勒令返乡。
这眼看就要过年了,清理无“暂住证”人口的行动像往常一样,声势浩大的启动起来。
“暂住证”据说很难办理,需要出具的证明很多,且手续繁杂。举例说,当时到D市的外来务工人员不但要有家乡出具的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房屋出租合同、邻居的书面评价,还要有用人单位出具的劳务关系证明,方可申请办理“D市居民暂住证”。
先不说别的,单单“用人单位出具劳务关系证明”这一条,父亲和张大伯都是无法做到的。
像父亲他们这样情况的人还有很多,所以一到D市启动“流动人口普查”,大家就相互放出风声,让其他人赶紧躲起来。当然也有来不及躲被逮到的。
“被逮到了怎么办呢?”我一听还有人被逮起来,紧张地看着张大伯问。
“能怎么办?啥都不要说,一个劲儿的认错,人家咋说咱咋好,罚两个钱,教育你一顿,让你赶紧买车票回家,就给放走了。”张大伯故作轻松的说。“不过也有认真的,把你送到火车站,看你买好车票,上了火车才行......”
“哎哟!你不知道,去年我就被逮住了。”张大娘从一旁插进话来。“他们要罚我钱,我说没有,他们问我有没有家人在这,我说没有,就把我关在一个屋子里,关了三四天......不过人家也不错,那三四天里每天都给我宣传政策,还给我送饭......后来没办法了,就把我放了......”说完,张大娘露出胜利的表情。
“好啦!那三四天你都不知道我咋过的?!吓死我了!”张大伯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父亲抱着我坐在一旁只是安静的听着,我知道他现在的内心一定充满着恐惧与迷茫。
“为了躲避查户口的,我们真是哪里都躲过,桥洞下、废弃的工厂、地下室、海边的山崖下......有一次我们往山上四处躲避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山洞。哎......这躲查户口的啊,和搁咱家躲计划生育是一个道理,能躲一时是一时吧!”张大伯语气里透露着无奈的嘲讽。
张大伯发现这个山洞后,就把它认真的整理了一下。平时的时候这个山洞用来存放他认为比较珍贵的货物,像黄铜啦、铝啦、钢管啦等等......还有一些需要经过处理,可以卖出更高价格的其他东西。等到D市启动“流动人口普查”,这山洞就成了他们一家临时躲避的港湾。
张大伯说,这个山洞应该是个废弃的防空洞。D市在清末的时候一直都是动乱不安,时常受到外国军队侵略和轰炸,所以人们就在山上开凿了很多防空洞。而我们现在所处的——就是其中一个。
我之前就说过D市的冬天异常寒冷,我一直都无法适应。在那里的每时每刻我都是咬牙坚持着,手和脚都被寒冷侵袭的红肿不堪。
但是我没想到,这冬天的山洞更冷。这种冷和外面的冷不一样,外面的冷会让你觉得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都会有一种随时会被撕裂的感觉,但是身体还算暖和。
可这山洞的寒冷是沁入骨髓的,身上的衣服还有一种暖不干的潮冷,再加上从那黑暗处窜出来的阵阵阴风,使我不禁浑身直打颤,上牙与下牙“嘚嘚”得打架,连意识似乎都模糊了起来。
我发烧了。
父亲说,在那山洞里睡到半夜,他发现我发烧了,手脚滚烫,浑身打颤。他吓坏了,赶紧叫醒了张大伯夫妇,问他们可有带什么药物。
“哎哟!我们哪带什么药呢?!”张大娘一边伸手摸着我滚烫的额头,一边不知所措的大叫起来。“赶紧拿个被子给她捂上,肯定冻着了!”
“我的天呐,赶紧带孩子去山下的医院看看吧!你看这孩子脸色多吓人啊!”张大伯起床打着灯往我脸上一照,顿时下了一大跳。“晨辉啊,赶紧带孩子去医院吧!小七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啊!我们村每年都有因为发烧烧坏孩子的事发生,你赶紧带小七去医院看看......山脚下......就是咱租房子那一片的......有个超市旁边,有一个私人小诊所......一天到晚都不关门......上次峰子晚上发烧,我们就带他去那看的......”他一边说,一边帮着父亲给我又套上了个大棉袄。
父亲焦急的也顾不上多说什么,抱着裹成球的我一路向山下狂奔而去。
“大夫,大夫,你快看看这小孩,快看这小孩......”父亲抱着我刚踏进这个小诊所的门就焦急的叫嚷起来。
“我......我不是大夫......您别着急......别着急......我给您喊医生。”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小姑娘安抚着父亲坐在大厅的一个椅子上,转身走向里面的一间小屋里。“林医生,有患者来了......”
父亲坐下才发现身上早已汗流浃背,而这房间似乎和外面是两个世界。外面寒风凛冽,这屋里却温暖如春。常常听张大伯说,这里的每一间屋子里都装着暖气,每家每户只要走进屋里,都会脱下厚厚的棉袄,穿着舒适的春秋衫在屋里肆意走动。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穿着白大褂的东北汉子睡眼惺忪的从一间小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就是刚才小护士叫醒的林医生。
“哎哟喂!我说您这个人啊,biao不biao啊?!赶紧给小孩身上的衣服脱掉,您看她都烧得满脸通红,您还给她裹成了个球......”林医生走进一看,慌忙把父亲怀中的我接了过去,一边放我半躺在椅子上,一边解开裹在我身上里里外外几层乱七八糟的衣裳(biao在D市就是傻的意思,具体是哪个字,我到现在都搞不清)。
“39度8,肺部还有点杂音,估计是肺炎......小李啊找个小床让她躺下,她得输液......”林医生经过一番检查后对身边的小护士说。
“肺炎?”父亲一听肺炎,心里咯噔了一下!肺炎是什么?他估计没想到小孩子会得什么肺炎,因为在我们那里,小孩子发烧都是感冒,直接给退烧药之类的吃就行了,从来都没有什么肺炎之类的名词。“医生......肺炎......肺炎严重吗?”
“嗯......小孩子感冒肺炎......很常见......不是什么大问题......输点液就好了。”可能看到父亲一脸的紧张与绝望,平时喜欢夸大病情的医生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总把病情说得多么多么严重了。
父亲听医生这样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无法想象父亲那一夜是怎样度过的。那样小小的我躺在病床上,烧得不省人事。偶尔醒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哭喊着“妈妈......妈妈......”坐在病床旁边看护我的他会不会心如刀割?
他说,那间房子太温暖了,他不得不脱下裹在身上的军大衣。可是那大衣太脏了,他拎在手里半天,也不知道应该放哪里,他怕人家嫌弃他脏......更糟糕的是,那大衣里面的衣服也好不了哪去。大衣脏点,也许别人可以理解,但是如果连里面的衣服都肮脏破烂,又有谁能够理解呢?!
所以,他索性就穿着不脱了。热就热吧!
凌晨四点左右,两瓶点滴总算完成了一滴一滴融入我身体的这个任务。
我的烧暂时退了,但意识依然是模糊的,整个人依然在不适中酣然的沉睡着。
孩子的烧退了,父亲自然欣喜。
但是,欣喜只是短暂的,很快一个更大的问题就出现了......
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