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苏小荷的心里,上官清流是记仇的、计较的、坏心的。就比如现在,在她苏小荷如此落难时,这上官清流硬是冒着被唐老先生发现的风险,也拼了命要在满满一笼馒头中挑出最下面的、最冷、最小、最硬的那个,然后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塞进她苏小荷的手里。
苏小荷咬牙切齿地看着上官清流的背影:“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她将馒头捏紧,朝着上官清流走远的方向狠狠一丢,馒头划着好看的弧度,完美地落了下去,原本围着桌子站成一个圈的学童们突然散开,苏小荷瞪大了眼睛,胆战心惊地看着朝她走来的微笑的男孩……
他笑得可真帅!
苏小荷默默地想,一双凤眼顾盼生辉,薄唇微抿上扬。这一切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右手端着一碗刚盛好的米粥,上面还有一个可爱的馒头。
何尔翎莞尔一笑,指了指碗里的馒头:“好师弟,我能认为这是你送给我的早晨见面礼吗?”他晃了晃手,苏小荷咽了咽口水。
何尔翎倒也不恼,他将手中的碗放下,又走到苏小荷的面前:“好师弟,碗顶着累吗?”声音柔柔的,苏小荷连忙眨巴眼睛表示很累,何尔翎心疼地抿抿嘴,伸手将碗从她脑袋上取下:“现在可是舒服了点?”
“舒服多了!”苏小荷大咧咧地回答。
何尔翎轻叹了口气:“好师弟,你可还想再顶着碗了?”
“当然不!”苏小荷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立刻跳上何尔翎的脸,还没等苏小荷看清又瞬间消逝。初升的阳光明媚灿烂,洒在男生浅蓝色的长袍上煞是好看,苏小荷想她这辈子定不会忘记这个绝美的场景,男生轻甩着被白色发绳束起的头发,落在额前的两缕跟着轻轻跳跃,他唇边的微笑如同阳光般温暖,高举的纤长手指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接着一句高声从他嘴里蹦出:“先生!苏小荷偷懒了!并且还说不想再受罚了!”
苏小荷这次被罚顶碗三个时辰,头顶阳光正烈,看守大人何尔翎嗑着瓜子,泡着浓茶,仰着脖子优哉游哉地倒在躺椅上。苏小荷满心怨恨地瞪着树荫下的他,只觉得脚已经酸得没了知觉,脑子正渐渐发蒙,接着她两眼一黑,脖子跟着一歪,眼看着头顶的碗就要摔下去,何尔翎猛地从椅子上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她后面,一手抓住她头顶摇摇欲坠的碗:“好师弟,你可是站累了?”何尔翎的声音又是柔柔的,不过这次,苏小荷可不敢乱回答。
“好师弟,你可还想再顶碗?”他又问,苏小荷依旧不回答。
“好师弟,你确定你不说话了?”他挑挑眉,苏小荷还是不语。
“好吧。”何尔翎叹了口气,“好师弟,你的腰可真细啊……”他话锋一转,苏小荷的视线终于从头顶慢慢转下,只见他一只胳膊正紧紧箍着自己的纤腰,苏小荷双颊跟着一红,连忙甩开他的束缚。
何尔翎说是要赔偿苏小荷,好歹是他的恶作剧让苏小荷又多顶了三个时辰的碗,所以他打算带苏小荷实行一次“偷跑”计划。
何尔翎晃着脑袋,一脸的兴奋:“午时阳光最甚,也是唐老先生规定的午休时间,这时不单单唐老先生要小憩,学童们与侍从侍女们也规定要休息以便下午更好地学诗,所以这个时间,咱们要是偷偷溜出去玩会儿,定是没人会知道的。”他说得激动,苏小荷却不以为然。
苏小荷脸上是难得的淡定:“你确定我们不会被先生发现?你确定不是故意坑我?”苏小荷挑挑眉,她对这何尔翎一直就没好印象,从认识开始,第一次何尔翎就把她骗回苏府被娘骂一通后给赶到私塾,第二次则又挖好陷阱给她跳被唐老先生再罚顶碗三个时辰,这次不会还是耍她开心吧?
苏小荷沉默不语,何尔翎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师弟,好师弟,你放心,这次师哥绝对不坑你。”他诚恳地说道。
苏小荷挑挑眉,半信半疑:“你确定?”
何尔翎连忙站立举手:“我发誓!”
苏小荷撇撇嘴:“那这计划叫‘偷溜’就好,为何叫‘偷跑’?”
岂料何尔翎脸色微微一变,尴尬地一笑:“这个,嘿嘿,没什么的,师弟别多想。”
是吗?苏小荷挑挑眉,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安。
然而就在半个时辰之后,苏小荷终于懂了这计划为何叫“偷跑”而非“偷溜”。
那时候,她正一手拿着刚出蒸笼的糍粑,一手握着树上摘下的李子,而何尔翎一手勾着她的肩膀,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接着唐老先生怒气冲冲地突然出现在巷子的另一头,再接着苏小荷呆愣在原地脚下怎么也挪不动步,再接着她只感到嘴里突然多了什么东西,身边突然多了一阵旋风,等她彻底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唐老先生拽着领子往学堂里拖,她的嘴里不知何时叼着一根糖葫芦,而糖葫芦的真正主人则不知去向。
所以,“偷跑”计划的真正含义,是背着先生“偷偷”溜出去,然后在被先生发现时,迅速“逃跑”,撤离现场。而苏小荷只领会了“偷”的意思,忽略了“跑”的意思——所以现在大半夜,苏小荷一个人在月光袅袅之下,唉声叹气地举着斧头,狠狠劈向满地的木柴。
“好师弟,真是对不起了,师哥欠你一个人情。”何尔翎如幽灵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满脸怨念地说着话。
苏小荷被他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要说对不起,黄鼠狼给鸡拜年。”
何尔翎脸上的怨念更深了:“好师弟不要不相信我,我是真心道歉的,要不,我替你把柴砍了?”苏小荷气愤地扭过头,“不要!”她大喊,下一秒,又是感到身后一阵旋风飘过,她连忙回头,只见白色的身影冲向远方。
“苏师弟真是好师弟,这么替师哥着想,不会是喜欢师哥我吧?没关系,师哥会给你优先插队,把你算成第一号追求者。师哥我先去睡觉了,好师弟加油!”何尔翎的声音随着身影渐远而越来越小,苏小荷的嘴巴越张越大,心里瞬间如喝米粥喝到了苍蝇般难受。
在这一刻,她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惹谁都不要惹唐老先生,信谁都不要信何尔翎。
苏小荷自知是斗不过何尔翎的,她便选择装作与何尔翎不认识,岂料何尔翎却丝毫不顾她的脸色,依旧时不时窜在她的身边,笑嘻嘻地勾着她的胳膊:“好师弟,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师哥我错了。”何尔翎嬉皮笑脸的,苏小荷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站在学堂门口的上官清流看到了这一切。深夜灭烛后,上官清流趴在床上,问着对面铺上的苏小荷:“你和何尔翎很熟吗?”
苏小荷翻过身,挑挑眉:“当然不熟。”
“是吗?”上官清流突然沉默了下来,随即又张了张嘴,“何尔翎是不曾纠缠人的,他莫非是对你上心了?”
“对我上心了?”苏小荷一愣,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你说何尔翎对我上心了?上官清流你别吓我啊!”
次日清晨,学堂门外,清风吹过一片柳叶纷飞,柳絮儿随着风飘荡在空中,夹杂着粉色的小花儿落满地面。少女紧握着双手,将一张纸往面前少年胸前一拍,少年连忙拿起,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君子协议。
“这是什么东西?”何尔翎挑眉问。
苏小荷撇撇嘴,“君子三条协议!”声音很大,像是为自己鼓气。
何尔翎没吭声,扫了一眼纸上内容:“这是什么协议?”
“不想和你多接触的协议。”苏小荷道,何尔翎不解地摇摇头。
气氛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苏小荷低头不语,何尔翎还是满心的问号,直到面前的她突然抬起头,一副上刑场般异常坚定的样子,大声开口:“何尔翎你是不是喜欢我?”她一鼓作气地问出口。
何尔翎惊讶地连连后退,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双颊跟着通红,接着一把紧紧地抱住苏小荷:“好师弟!你终于开窍了!”
何尔翎的思维是苏小荷所不能理解的,何尔翎的行为是苏小荷所不能苟同的,虽然学堂里的其他学童对他的评价,都是温柔体贴、博学有才、冷静理智。
苏小荷认为,何尔翎是她的灾难,而且还是那种无法解决也无法逃避的灾难,所以她一狠心一闭眼,想着大不了就是要命一条的事,不料等她睁开眼,她的小命竟然没丢,只是大命处在生死边沿摇摇欲坠——先生竟然把她的座位调到了何尔翎的后面!美其名曰“向师哥好好学习”。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苏小荷心里蔓延开来。果然第二天,苏小荷便真真切切地应验了自己的预感。
唐老先生头一晚要求背《绝句》她没背熟,而现在,竟然面临着要默写的危险!
危险面前,从容不惧,这对于一直闯祸的苏小荷而言,向来是强项。正如现在,握着毛笔,瞪着白纸,无从下手的苏小荷竟然再一次神游窗外。西湖畔莺飞草长,琉璃瓦屋上还带着前两日雨夜冲刷下的痕迹,青石板路上,一旁是卖着小玩意儿的阿大摇着拨浪鼓吸引着来去的顽童,另一侧,则是卖包子的宝叔正在吆喝着新出炉的热包子。
苏小荷猛然吸了一口气,似乎都能闻到那鲜鲜的肉包子香味。她满意地闭上眼回味着,却感到头顶被人轻轻地砸了一下,举着戒尺的唐老先生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收到唐老先生严厉的目光后,苏小荷吐了吐舌头,抓着毛笔蘸了蘸墨,便低头在纸上涂涂抹抹了好一会儿。
唐老先生终于背着手走远了,苏小荷轻呼了口气,低头一看纸,再一次懊恼地皱起了眉——那第一句两只什么鸣翠柳来着?
对!公鸡!
苏小荷猛然点头,想到前几日向上官清流讨教这诗时的场景,上官清流指着窗外,轻声告诉她,这柳藤间叫着好听的动物,就是这诗词第一句所写的玩意儿。
这柳藤间叫着好听的动物,不就是两只树底下“咯咯哒”的公鸡嘛!苏小荷满意地哼了哼,自信万分地写下第一句诗。
可是之后是什么来着?一行什么什么上什么天?
此时透过侧边窗户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地上,苏小荷的前桌,是私塾里最受先生喜欢的好学生、苏小荷的噩梦源头——何尔翎。
此时的他正认真地低头写着,面前,刚正的小字一个个整齐地排列在纸上。苏小荷小心翼翼地透过他的侧面,努力试图看清他写的字,却最终被金色的阳光给迷住了眼。
苏小荷实在是不想向“恶势力”低头的,可是又看不清他写的字。苏小荷叹了口气,小心地探了探脑袋:“何尔翎,那个第二句是什么?两只公鸡之后,什么什么上天干吗了?”趁着老先生往前走,苏小荷连忙踹着前面何尔翎的凳子。
何尔翎却只是微微低下头,见身后越发坐不住的苏小荷朝他发出求救信号,他虽不告状给先生,却也不给苏小荷答案。他只是装作没听见般,依旧低着头默写,然后将凳子往前移了移,俊秀的脸上带有一丝刻意的淡漠。苏小荷不满地歪头再次从侧面看去,这次视线却落在了何尔翎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清澈的双眼……仿佛感受到了苏小荷的注视,他转过头来,流光潋滟的眸子轻轻一瞥。
苏小荷一愣,依旧不放弃,她跟着把椅子也往前移了移,再一次踢了踢前面人的椅子。可前面人还是不理会她,何尔翎依旧只是跟着移了移凳子。这下苏小荷恼了,她刚想站起来给前面人一个连环踢时,岂料,先生已然开始收默写的纸了。
这可怎么办?苏小荷焦急地看着只画了两只大公鸡在树下的纸,眼看着先生就要走过来了,她咬咬牙,一把站起来越过何尔翎的头,抽起他面前的纸。
这何尔翎的背书能力,果真不是一般地好!
苏小荷衷心地赞叹了一句,接着在前面人反应过来前,拿起笔将名字处涂黑。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上面“何尔翎”三字换成“苏小荷”,又在先生赶来的前一秒将那张涂鸦的纸填上“何尔翎”的名字。
看着先生远去的背影和何尔翎无比错愕的眼神,苏小荷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那个“翎”字苏小荷不会写,但是她想,画的那根鸡毛,先生应该还是能认出来的。
苏小荷对这次的做法非常满意,唐老先生若是知道她这次默写得了满分,定是会给她一个大大的奖赏,或许今晚晚餐就有奖励了,而当唐老先生发现何尔翎这个所谓的好学生竟然默写成零分时,肯定会大发雷霆,罚他在后院顶碗水扎马步。苏小荷笑呵呵地想着画面,她坐在摇椅上跷着二郎腿,一手拿着瓜子,一手端着茶杯,看着面前何尔翎苦着脸靠在墙角,苏小荷都要忍不住激动地跳起来,远远见到屋顶的琉璃瓦,便见唐老先生捋着胡子站在房门口微笑地等着自己。
“先生!”苏小荷兴奋地大叫。
“苏、小、荷!”唐老先生的声音比苏小荷的大几倍。
苏小荷在想,唐老先生是怎么发现她交上去的不是她自己默写的,导致老先生现在是如此生气,直接动用最残酷的惩罚——唐老先生命令苏小荷站在院子里,只能眼睁睁地流着口水看其他学童又喝热汤又吃大鸡腿的。
苏小荷的肚子终于耐不住发出“咕咕”的叫声,她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很没骨气地朝着上官清流使眼色。她比画着要上官清流悄悄递只鸡腿来,可上官清流的筷子还没伸出,便被唐老先生给一把拦下。
那只香喷喷的鸡腿最终落进了唐老先生的肚子里,苏小荷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撇撇嘴,溜出了院子。
苏小荷想,宝叔的包子店现在应该还没关门,虽然没有热汤鸡腿好吃,但是至少可以填饱肚子。
她趁着唐老先生不注意,熟练地从院子里的大树上翻下,蹦着跳出了围墙。可当苏小荷兴高采烈地跑到包子摊前,她兴奋地往口袋里一伸,激动的心情瞬间变得冰凉。
她忘记带钱了,口袋里的铜板也刚刚被唐老先生缴掉了。
唐老先生这“断水绝粮”的法子可真是残忍,苏小荷懊恼地嘟着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蒸笼里,白胖胖的大包子一个个被路人买走,却没一个主动跳进她的手里。
这包子怎么这么不通人性?苏小荷怨恨地嘟着嘴,蹲在一旁墙角。